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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纳斯湖的月亮湾
三外公说,三外公晓得自己扛着枪追的是舅舅的队伍时,他们已经横穿湖南,站在靠近广西地界的五里牌小镇的街边上撒尿。三外公的班长站在三外公旁边,也撑着腰在撒尿。班长一面撒尿一面告诉三外公,把尿空干,系紧裤腰带,过了这小镇就与红军开火。三外公的尿立时吓断在那里。三外公的那个班长是江西萍乡人,比三外公小九岁,晓得的世事却比三外公要多九十倍,三外公啥事都听他的。三外公憋着半泡尿转头问班长刚才讲出的话是不是真的,班长一边抖着撒尿那东西一边告诉三外公,对手就是红五军团,这些日子他们一直盯着他们的屁股追,从江西跟踪追击到这里。班长还说红五军团是掩护红军中央机关的主力。那个班长系好裤子转身上了路,三外公还傻站在街边敞着裤子,那半泡尿吓得缩了回去再也尿不出来。
自从抓了丁,扛上了那支汉阳造,三外公的两腿就没能停下。日日跑路爬山,有时一日跑一百多里,脚底下的泡起了一层挑了一层又打了一层,血泡摞血泡,最后变成老茧子。累是累,三外公倒是愿意受这累,他认为跑路比让他去杀老百姓、打红军要容易得多。三外公心里没一点底,真要是让他开枪杀老百姓杀红军,他不晓得自己的两只手能不能端起这杆枪。
班长的吼叫让三外公从傻呆中醒来,三外公见他们的队伍已走出三四十步远。三外公系着裤子撵上班长,一边走一边粘着班长刨根问底,问班长怎么能晓得是红五军团,红五军团是不是10月16日从贡江过的那个红军部队,那晚上跟红军走的人是不是都在红五军团。那个班长被三外公问烦了,说我又不是红五军团的参谋长,不管是红五军团还是红一红三红八红九军团,这次全完。红军不过几万人,老蒋调了四十万大军,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要把红军全部剿杀在湘江东岸。三外公的心呼腾一下掉到了地上,脚下立时就没了力气。三外公在心里叫苦,二毛啊二毛,这叫我怎么办呢。
三外公还没想出主意,前面已经接上了火。班长拍了三外公的脑袋,问三外公那边究竟有他什么人。三外公告诉班长舅舅在那边。班长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现在穿着国军的衣裳,他穿着红军的衣裳,就是亲爹老子,你不打他,他也要打你,别再犯傻,犯傻是要挨枪子儿送命的,枪子儿可不长眼睛。瞪大眼,先把自己的身子脑袋藏好,再放枪,中了枪子儿是命该,打不死是命大,万一让红军捉住,先丢枪,再举手,那边宽待俘虏不杀。三外公像个听话的孩子听着班长的每一句话,他明白班长是为他好,亲不亲故乡人,班长说一句,三外公点一下头,到班长把话说完,三外公的脖子已经酸痛。
说着话三外公尾随着班长跑出镇子,一群枪子儿怪叫着飞来,班长一把把三外公拉倒,后面就有人扑腾摔倒,一股带着热气的血腥味立即钻进了三外公的鼻子。班长的枪响了,旁边人的枪也都响了,那响声比爆仗厉害,震得脑门痛。三外公趴地上浑身筛糠。班长扭头瞪三外公,吼他的枪哪去了。三外公这才发觉他的枪还大背在背上。待三外公翻身取下枪,班长他们已经猫着腰窜出去七八丈远。三外公一边叫着班长,一边也学他们猫着腰追。追着喊着,三外公觉着左边腿上一麻,不晓是有人推他还是脚下绊着了啥东西,三外公一连串两个筋斗滚到地上。三外公再爬起来,左面那条腿就不听使唤,三外公回头一看,他叫了娘,三十好几的人,居然跟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看到左边的裤腿上都是血,用手扒开裤子,大腿上有一个窟窿眼,不住地在往外淌血。三外公先哭了娘再叫班长,可没人理他,他们一窝蜂拼命向前面那座山头涌过去。三外公有些害怕,他们都跑了,剩他一个人怎么办。他还要喊班长,但没等三外公把班长喊出口,三外公头上挨了一枪托,脑袋里立即嗡嗡地飞出一群蜜蜂,眼前飞舞的却是一群闪着金光的小莹火虫虫。除了蜜蜂叫和飞舞的莹火虫,三外公还听到了一个野蛮的声音,三外公看不清是谁在朝他吼,但那野蛮的声音告诉他,他要是再敢嚷嚷,他就一枪崩了三外公。三外公当然不愿意让他崩,只好收住自己的声音。三外公收住了声音,那野蛮的声音却还没有尽兴,他还告诉三外公,从裤子上撕条布扎住伤口,上,要不还是要崩三外公。嚷嚷要崩,腿中了枪子儿不上也要崩,这理上哪去讲。三外公不愿意选择崩,他麻溜地从裤子上撕下一条布,在那个窟窿上缠了两道,再下死劲系紧。三外公一边扎伤口,一边骂,枪还没有放,自己倒先挨了枪子儿。三外公骂是骂了,可他自己也不晓得是骂他自己还是骂射那颗枪子儿的枪手。三外公爬起来,顾不得腿痛了,他不敢回头看一眼喝唬他的人是个啥模样,三外公觉着那黑洞洞阴森森的枪口就对着他的后脊梁,别找惹他,他一搂扳机,三外公就完蛋了。三外公咬着牙忍着痛追班长他们,尽管腿上那个枪眼还在往外渗血,但他已经跑得跟兔子一样,一只伤了一条腿的兔子。
跑上山顶,三外公浑身一激灵,他看到了红军,他们正在向后面的山头撤。这边满山遍野的国军像潮水一样向山下涌去,天上还有几架飞机在下蛋。三外公又被班长吼醒,尾随着班长混进了那潮水。
开火的第六天,或许是第七天,三外公已经记不清了,就在三外公冲下山来时,第二颗枪子儿钻进了三外公的小肚子,三外公倒下去的时候看到了前面的湘江。第一颗枪子儿钻进三外公的大腿时,三外公一枪还没放,发给他的枪子儿都还在子弹袋里睡觉。第二颗枪子儿钻进三外公的小肚子时,三外公身上已没有一颗子弹,发给他的50颗枪子儿早在长官发出冲锋命令之前就放了个精光,他打得很用心,也很认真,但不负责任。枪打了,也瞄了眼线,可他没瞄准一个红军,至于枪子儿是飞到天上还是打到地上,就不能怨他了,反正他把枪子儿都打出去了。当长官命令他们冲下山去,三外公也不过是滥竽充数,只是跟着起哄,他身上一发枪子儿都没有冲不冲又有啥区别。
三外公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他晓得自己没有死,但他不想起来。就在这工夫,他骂了红军,说红军不像话,三外公一枪都没有朝他们打,他们倒是在他身上穿了两个窟窿。三外公想再骂一句解解恨,不晓得哪个王八蛋一脚正踩在三外公头上,踩了个结结实实,那只脚不是平着踏过来的,而是从上面蹦着踏下来,三外公的头盖骨被他踩得嘭一声裂了缝,那只脚行将离开时还恋恋不舍地在三外公裂缝的脑壳上碾了一下,这一碾就把三外公碾了过去。
三外公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这些日子,他早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自从在五里牌接上火,这六七天就没正经睡过觉,让睡也不敢睡。红军真他妈不怕死,那山头怎么也攻不下。攻到第四天的第七次也许第八次冲锋,三外公的那个班长被枪子儿钻了脑壳。三外公捧着班长的头哭了,班长动了动嘴唇可没能跟他说成一句话。没了班长,三外公更不敢睡,也不想吃,他想自己说不定是今日,也许是明日,早晚也是要被枪子儿钻脑壳的。
三外公不晓得自己为啥没有死。他的那个游魂回到脑瓜子里面时,他的手掌还死死地捂着小肚子旁边的那个枪子儿穿的窟窿。窟窿外黏稠的血把他的手掌和肚皮粘到一起,动不了。人都是惜命的,三外公的小命伤得只剩一根细细的游丝,但他的意识在昏迷中还忠于职守地指挥他的右手捂住那个出血的窟窿。也许就是那只右手捂住了出血口才保住了三外公这条命。三外公苏醒时不仅感到不能动,还感到身子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用左手掀开一条僵硬的胳膊和一根树段一样的腿,推开一个压着他的死人,才一点一点让那只捂着血窟窿的右手脱离开肚皮。这时他才看到天上稀疏的星星。三外公看不清自己的手,他把那只手拿到鼻子前闻一闻,有点腥味,还有点臭味。三外公确定不了那是啥臭味,又拿手到那个窟窿处摸了摸,再拿到鼻子前闻一闻,那臭味是血臭,不是肠子里的那些脏东西的臭味。三外公认定枪子儿没穿过肠子,只是从肚皮边上擦过。三外公仍旧躺着,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三外公断定脑壳没被那王八蛋踩裂,要不他绝对醒不过来,也不会看到星星。
夜很静,只有湘江的涛声有气无力地在两岸的土地上游荡。一阵微风吹来,三外公感到了冷,接着是一股股让三外公恶心的尸臭。三外公想起了他躺倒在这里之前的事。三外公也想起了舅舅。三外公一想起舅舅就感到了一种责任,他认为应该立即离开这死人堆。三外公终于站了起来,但他没法开步走路。他周围全是尸首,分不清是红军还是中央军。三外公只好重新蹲下来,他用左手继续捂着那个窟窿,用右手和双膝在尸首上爬。
当三外公在湘江边发现那个人影时,他不晓得该谢天,还是该谢地,还是该谢祖宗保佑。三外公爬到江边是想喝口水,他又饿又渴。当那个人影也发现三外公时,两个人像两只斗鸡一样对瞪着眼睛。或许这就是军人。三外公瞪着眼睛,但他也就只能用眼睛瞪着对方,他不光受着伤,手里连枪都没有,就算有枪,身上也没有一颗子弹。那个人手里却有枪,而且十分麻利地出枪对准了三外公,之所以没有立即扣动扳机,只是因为判断不清是同志还是敌人。三外公不明白对方心里想的啥,当他把眼睛瞪痛之后,就干脆把那没啥用的眼睛闭上了。或许是那个人影发现三外公没有威胁能力,他收起了枪,爬着向三外公接近。
三外公做梦也想不到,向他爬过来的那人竟会是舅舅。舅舅的左额头上挨了枪子儿,但祖宗让那颗枪子儿拐了弯,到舅舅跟前偏了向,只打掉了舅舅左额头上那个鼓凸着的角,啃去了一块肉。
三外公和舅舅庆幸之后,两人立即就矛对上了盾。舅舅要三外公跟他一起过河去追红军,三外公却要回家。两人就躺在湘江边上矛盾着。三外公跟舅舅说,他回去不是想过啥清闲日子,是放不下外婆,不晓得蔡耀祠这老狗和白狗子要把她害成啥样。三外公答应回家只要外婆没事,他立即就再来找红军。舅舅这才收起了他的矛。舅舅在腰里摸索,抠出了一颗枪子儿。舅舅让三外公把这颗枪子儿带给外婆,他身上除了这颗枪子儿再没了别的东西,舅舅让三外公跟外婆说,看到这颗枪子儿就等于看到了舅舅。这样三外公就更认为他先回家的主意是对的,要不外婆真不晓得舅舅是当了红军还是掉河里淹死了。说完这些三外公和舅舅就抹着眼泪分了手。
三外公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大白天进村。他刚走到村口就碰上了保安队,三外公躲闪不及,一慌张反被那个当官的看着了,两个兵上来扭住三外公的胳膊就要他跟他们走。三外公扑通双膝跪地,求当官的让他回趟家,只跟外婆说两句话就跟他们走。当官的不依,三外公急了眼,说你们也有爹娘老子兄弟姐妹,怎么没一点人性。当官的上来两巴掌打得三外公满嘴是血。就在这时,三外公看到了邻居家的小狗子。三外公央求当官的开恩,让他跟小狗子说两句话。当官的见小狗子不过七八岁一个毛孩子,点了头。三外公把那颗枪子儿塞给了小狗子,让他立即回去交给外婆,说这是舅舅和三外公带给她的,看到枪子儿就等于看到了三外公和舅舅。小狗子只顾玩那枪子儿。三外公看他没认真听,问他记住他的话没有,小狗子说三外公的话太罗嗦,他记不住。三外公急不得火不得,最后只让他说一句话,就说这枪子儿是三外公和舅舅带给她的。小狗子撒腿就跑了。三外公不放心,对着小狗子的背影喊,要他一定送到,下趟回来给他带十颗枪子儿给他玩。
外婆追到村口,根本没有保安队和三外公的影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