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作献给红军战士和他们的母亲
　
                      苍　天　亦　老
　　　　　　　　　
　　　　　　　　　             一
舅舅走的时候不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是外婆糊涂，一点都没在意，没留心。打我记事的年龄起外婆就这么跟我说，外婆一说到这件事总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你娘嫁到你爹家去了，你娘十六岁，你舅舅十四岁，要是你娘没嫁，她会看住你舅舅的。外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跟我重复这些话，弄不清外婆是后悔娘嫁早了，还是懊悔没能好好送一送舅舅，还是懊恼舅舅不该这么小就去当红军。每当这时候我总拿着疑问到外婆脸上的一条条皱纹里去寻找答案，可一碰到外婆忧伤的眼睛，我就只好把疑问收回藏到心底。外婆这一辈子受的苦已经让她感觉不出啥叫痛苦。外婆不过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农妇，再要叫她承担别的似乎太过分了。
１０月１日那一天下昼，舅舅牵着赵家那头骚牯走出村口时，顺便偏了偏那颗并没有多少思想的脑袋，他便看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天灰蒙得让他讨厌，他随口扔出句脏话。舅舅扔出去的脏话正巧砸着了外婆的东家老爷蔡耀祠的眼皮。蔡耀祠瞪起眼珠问舅舅，刘二毛你骂谁呢。舅舅没心没肺地回答我骂天。蔡耀祠说放你娘的狗屁，你是骂我。舅舅还是没心没肺地回答我就算长十个胆也不敢骂老爷你。舅舅依旧没心没肺地牵着牛从蔡耀祠身前走过，骚牯的那条尾巴就火上加油地甩到了蔡耀祠的脸上。蔡耀祠无奈地看着离去的舅舅，拿捏不着他啥把柄心里发恨手心发痒。蔡耀祠站那里手心痒痒，舅舅已经爬到水牛背上，一颠一抖悠悠地朝村西的那片坡地走去，蔡耀祠的话和火似乎与他毫不相干，他在牛背上悠闲得让蔡耀祠切齿。
外婆讲的故事都是梗概，为了让大家能听我复述下去，我不能不加上合理想象。好在都是我的长辈，自家人，不会产生侵害名誉这类麻烦。
舅舅在牛背上没心没肺悠哉游哉颠踬着，他一点都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牛正在把他送向是非之地，迎接他的将是不测。这一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决定他的终生命运，也将给他娘－－我外婆带来一生的厄运。他更不会想到１５年之后的这一天，将是共和国的生日。自然也更想不到几十年之后还有我这么个外甥女会写他和外婆的故事。这些对舅舅来说太深奥，太复杂，太遥远了。他只比外婆强一点点，能认得他自己的名字刘二毛和外婆的名字刘王氏而已，他的脑袋不会作这么深远的思考。
时间在灰蒙蒙的迷茫中行进，舅舅在牛背上渐渐沉浸到迷糊之中。骚牯今日特别规矩，舅舅在它背上瞌睡，凭它放任自流，它都没走进麦地去吃鲜嫩的麦苗。舅舅在牛背上从迷糊中挣扎出脑袋，感觉到的是没意思的空白。脑子里空白，眼前也空白。他傻傻地把眼睛眨出一点精神来，他的眼睛里有了田里的麦苗，麦苗没能让他产生兴趣；他把脑袋转向山坡，他眼睛里便有了山上的松树，松树也没有让他感觉新鲜。舅舅不晓得再把脑袋转向哪里，就在舅舅神情无聊的犹豫之间，那只害人的布谷鸟受人指使般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落到牛头前。落就落呗，也不是没见过，山上多的是。可这只害人的布谷在地上装腔做势地一跳一扑楞，扭捏地显示它断了翅膀。舅舅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一骨碌滚下牛背，摒住心，静了气，躬着腰，踩着猫步接近布谷。只二尺远了，舅舅双脚发力，身子一跃扑了上去，布谷扑楞飞出五步远。明明眼看着能扑到，几次却都扑了空。布谷故意在耍舅舅，不飞高，也不飞远，可就是不让舅舅捉到。舅舅跟布谷较上了劲，一边追一边扑，追来扑去，追得浑身是汗，扑得满身是泥。舅舅咬上牙要跟它一拼，狡猾的布谷飞到了一棵柞树上，还洋洋得意地转过头来看着舅舅并朝他点头。舅舅又气又恨，找石块砸。砸酸了手臂，没碰着布谷一根毛。布谷飞到了别的树上，越飞越远。舅舅窝憋着一肚子不痛快回来找牛。牛不见了！舅舅没干的额上又惊出一层汗，手脚慌乱得没了走路的样子。牛可丢不得，牛丢了，把他卖了也赔不起。
牛没有丢，有人替舅舅牵着。替舅舅牵牛的不是别人，是地主老财蔡耀祠。舅舅的心顿时凉得发颤，牛吃了他家的麦苗，大祸临了头，这只害人的布谷。舅舅没想到要骂自己。明知是祸，牛还得要。舅舅硬着头皮追了过去，超到蔡耀祠前头，扑通双膝给他跪下，嘴里不停地哀求，老爷，你饶了我吧，我给你磕头。说完捣蒜一样碰地有声给蔡耀祠磕头。蔡耀祠冷笑一声，刘二毛，你的头值几个铜板，你的牛吃了我半亩麦子，你娘一年的工钱也抵不过，你说怎么赔吧。舅舅看到蔡耀祠看他的眼光像老猫在看一只发抖的小老鼠。该，栽人家手里了没话说，舅舅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老爷，你晓得我家没一分田，你饶了我吧，你要我做啥，我就给你做啥。蔡耀祠又是一声冷笑，你除了吃饭，还能做啥，你总不会想让我请你到我家里白吃饭吧。不早不晚，骚牯尾巴一翘，噼哩啪啦拉下一堆热屎。蔡耀祠嘿嘿一笑，刘二毛，我晓得你赔不起，我要是逼你，别人会笑我不仁；我要是硬把赵家的牛牵走，别人又要说我不义，可这半亩麦子总不能就这么白吃了吧？便宜你，你要是吃了这堆牛屎，我就饶了你。断子绝孙的东西，你是人吗？舅舅看着那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在心里骂蔡耀祠。心里骂的话半个字都不敢吐出口，他能做的只能跪着哀求。老爷，牛屎怎么能吃呢。蔡耀祠振振有词，哎，这可不是我逼你啊，是你自己说的，我要你做啥你就做啥，你要是不愿意吃就算了，我只好把牛牵走，让赵家来跟我算账。舅舅晓得他不会放过自己，硬硬地说，你要是真不肯饶我，你把我杀了吧。蔡耀祠一听来了气，你小子，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行，你不吃我不逼你，你让赵家来找我吧，反正是他家的牛吃了我的麦子。蔡耀祠牵着牛就走。舅舅仍然跪着，老爷我吃，说着低头要吃。蔡耀祠狞笑着说，慢着，你这么碰一下谁晓得你吃没吃呢，你不能用手，要张大口直接用嘴吞，吞了抬起头来让我验了，再咽下去才算。舅舅被逼到了崖上没了退路，为了不给外婆添麻烦，舅舅跪到那堆牛屎前闭上了眼睛，憋了口气，低头吞了一大口牛屎，含在嘴里抬头让蔡耀祠验，蔡耀祠说还行，舅舅才把牛屎咽进肚里。蔡耀祠这才扔下牛绳捂着鼻子一边吐唾沫一边走了。舅舅趴在田边呕，呕得把胃翻了个儿。
晚上，外婆从蔡耀祠家回来，舅舅向外婆诉说了这委屈。舅舅原指望外婆能给他一些抚慰。结果外婆给了他一顿臭骂。外婆的火，烧尽了舅舅的泪，堵住了舅舅的话。舅舅没再说一句话，他把眼泪都咽进了肚子。舅舅晓得外婆苦。外婆还没生下舅舅，外公得绞肠痧痛死在东家的麦田里，外婆二十一岁就守了寡。是外婆一人一把辛酸一把泪把舅舅和我娘拉扯大的，在这没有油盐的苦日子里，她心里烦。
外婆说，舅舅有十多天没跟外婆说话，外婆晓得舅舅不是生她的气，他在恨蔡耀祠。
那天外婆从蔡耀祠家回来，舅舅两手捧着后脑勺和衣仰在那张破竹床上。外婆进屋，舅舅没跟外婆说话，外婆也没搭理舅舅。日子过得一家人见面都懒得说话。三外公埋怨外婆，说她要是稍加留心，那怕是瞅舅舅一眼，就会看到舅舅红肿得水葡萄一样的眼。那红肿不是害眼病，也不是蜂蛰的，是在外公的坟上哭的。外婆还是木木的，命都顾不得了，哪还有心思管舅舅的闲事。蔡耀祠这老狗这两天又借故找她的麻烦，说一口牛屎抵半亩麦子，太便宜了，都是看你的面子，你该好好伺侯伺侯老爷我，说着就动手动脚。外婆自然不能把这些告诉三外公，三外公等外婆等了十几年了。
外婆说舅舅走之前给外婆提过醒。那天舅舅回家，已经半夜。舅舅进门做了什么官似的，直着嗓门说话。
“娘，别再到蔡家做了，你晓得蔡耀祠为啥跑的吗？”
“他跑啥，他到南昌收账去了。”
“收他娘的魂，是红军部队来了！”
“啥红军白军，啥军来了咱也是受苦的命。”
“红军在瑞金、叶坪那里打了财主，给穷人分了田，分了粮。”
“别做梦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过两天红军大部队就要开过来，便宜了这老狗，他要是在我要他的好看。”
“你别去瞎凑热闹，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去放牛。”
舅舅那晚一夜没睡着。外婆后来回想起来说，以往舅舅头落到枕头上就跟死人似的，扔河里都不晓得，那晚上舅舅翻来覆去把床板折腾得吱吱嘎嘎一夜没安生。
舅舅走时没有给外婆留一句话，也没跟外婆打招呼，舅舅怕外婆阻拦。外婆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日子，十月十六日。红军大部队在这里过了一天一夜，渡河北上。镇子上的人，周围数十里的乡村，穷人欢笑富人胆怯。舅舅一夜没回，外婆以为他在外面疯，跟着看热闹。外婆第二日还是照常上蔡家做事。蔡家乱哄哄的，牛圈屋被人烧了，烧死了两头牛。外婆这才把舅舅三日前说的话当话来寻思，这一寻思，外婆的手脚就不住地颤抖。外婆乘着蔡家混乱赶回家，舅舅不在家。到赵家，赵家说舅舅今日没来放牛。外婆在村子里问。三外公用眼睛把外婆叫回家。三外公告诉外婆，舅舅夜里跟红军过河走了。外婆不信，说舅舅走不会不跟她说一声。三外公劝外婆不要跟他争，夜里舅舅跟三外公要的洋火，蔡家的牛圈屋是他烧的，三外公帮他放的哨。三外公要外婆不要张扬，这事千万露不得，红军一走，白狗子就要来，要是让他们晓得舅舅当了红军，一家人就都活到了头。轰隆！外婆一屁股墩地上，外婆的心被剜了，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分四路往下淌。三外公也陪着外婆淌眼泪。两个人的眼泪淌成了小河，淌到后来外婆说了一句话：二毛才十四，卵上还没长毛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