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很多朋友在一起谈话，我对一位朋友说，你的女朋友很羞涩，然后我接着说：“我也很羞涩的。”朋友们都笑起来。

我那样侃侃而谈，坦然自若，一点不像是羞涩的样子，所以他们觉得我是在说笑话。我没有说笑话，我是在说我家族的某种品质，我作为家族的一员，不可避免地携带了这种品质，就像携带病菌一样。我从小就是一个羞涩腼腆的人。

我记得2003年，妹妹和侄女到广州和我一起，一次在路上碰到了我的同事，在同事看到我们的一刹那，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满脸通红，我看我的妹妹和侄女，她们也是满脸通红，仿佛我们家族的秘密骤然被我同事发现了似的。

我和我的妹妹和侄女是如此相象，这相象不是相貌上的，而是内在品性方面的，所以倘若我们三个一起，外人是很容易发现这相象之处的，我为这相象感到不安，所以我脸红了。我想妹妹和侄女也是这样感觉的。

我们都很羞涩腼腆，家里如果来了客人，尤其是亲属客人，我们都不好意思出来问候打招呼，或者一桌吃饭。我记得家里来客人，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一般都是不上桌吃饭的，尤其两个比较小的，我和我妹妹，只在夹菜的时候在客厅露一下脸，或者干脆由母亲帮我们盛了饭夹了菜，把饭碗端到厨房，我们在厨房吃。这一点跟别人家的孩子无论客人还是陌生人面前，都那么自顾自地吃饭玩耍，真是非常不一样。

但是倘若不是面对客人，而是面对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我们又是很大胆的，比如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在邻居家里，我给大人们一边唱歌一边表演“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妈妈妈妈快坐下，妈妈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吧，我的好妈妈，我的好妈妈。”我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后来长大了邻居叔叔向我提起我当初怎么表演的，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在小学五年级时候，乡里元旦文艺汇演，我代表我的小学面对上千人表演单口相声，就是觉得有点紧张，怕突然忘词，也没觉得怎么不好意思。

一方面是很大胆，很坦然的，一方面又非常腼腆羞涩，我一直对自己身上或我家人身上的这点品性感到困惑。我的哥哥姐姐小时候一定也是腼腆羞涩，不知道怎么和客人打招呼，他们长大之后就好了，我和妹妹也是如此，随着成长，腼腆羞涩慢慢地被克服，但那影子一直还存在在心里。

所以看到我的家人脸红或者羞涩的表情，我就像看到了我所属的家族的象征物。我不喜欢和家人共同出现在我关切的人群里，就是不希望他们发现我们这个家族共同的特征，或者说共同的性格缺陷。

我把我家的“腼腆羞涩”称之为“家族的自卑”。从很小时候就感到自卑，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懂事之前的1岁到3岁，我是一个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野人。然后随着父母和周围人的教化，尤其是我的父母，我的身体慢慢体会到他们是谨小慎微的人，他们对人很热情，但是有点热情过头，像是一种刻意地讨好，这样本来是对等的关系，结果处理成了把自己贬到了低处。

这一点对我的影响尤其大，我的父亲是一个有绝好脾气的人，非常善解人意，几乎从不对人发火，以至于近乎懦弱，我呢，我不可能不模仿我父亲的一切，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对周围人尤其对贴近之人的模仿。

于是从懂事开始，我知道我应该像我的父母那样对待人，尤其是那样热情地对待客人，但是我做不到，首先我感觉不到我和客人有那么要好，其次我装不出那种热情，结果我只能糟糕地表现我的羞涩和腼腆，连起码的礼貌都做不来。

也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了悟我的家人都是孤独而又冷血的动物，在血液里是根深蒂固的对人情淡漠，但是为了掩盖这点，或者不好让别人尤其有亲属关系的人感觉自己的冷漠，于是刻意地表现出友好和热情，但终究不能世故圆通，所以这种友好和热情，不仅别人，自己也会觉得怪异和疏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缺陷，这性格缺陷也往往代表了他所属家族的性格缺陷，子孙循环，缺陷在循环，当然美好的东西也在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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