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终于推出手术室，推回病房。医生说两小时内不能让她睡着。你却说我要睡觉，我要睡觉，语气跟一个小孩子的撒娇一样无力无理。妈，妈，你听见我的声音吗。我给你讲，萱萱说她也要一起来，来给你端茶送水，做蛋糕给你吃。妈，你听见我讲的了吗？妈，不要睡觉，我给你讲，我们小区旁边的湿地公园弄得越来越漂亮了，每天晚上去散步，灯光镗亮。妈，妈，你不要睡着，我给你讲……

那两个小时，我叫了上百次的妈，我讲了数不清的话，就是为了不让你睡着。麻药太厉害，医生怕你一睡过去就醒不过来，我们只好扮演那个残忍的刽子手角色，使劲地掐住你的眉毛，一刻也不松懈地将你的睡意一一扼杀。

    睡觉，我也喜欢睡觉，那是件多么舒畅的事呀，不管这世界万物多少刮噪，与我再也没有搭界。那咫尺天涯的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就相互合拢了，你就是用无数个钳子也钳不开两张紧紧粘合在一起的眼皮。从来没有这般亲密无间，天人合一。不管梦里有没有苦难，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且睡去，闲话休要再多说一句。没有痛痒的我都喜欢着那甜蜜的睡觉，更何况你，一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家庭妇女，如果没有病患，你依然会选择操劳而不想停下。此刻，你终于可以在极度疲惫后好好地睡上一觉，却被剥夺了睡觉的权利。人生就是这样地无奈，你好不容易有了选择的机会，却没有机会去享用选择赐予的甜美果实。

    两个小时的时限一到，就像是迎来了大赦，你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我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后怕，试想着麻醉效果全部消失后，要是你感觉到酸楚和疼痛，我该怎么办？在深夜里，在异地的医院里，我只身一人，无处可搬救兵。你迷糊着说，你也睡吧，有事我会叫你的。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在巨大的不安中居然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发现你安然地醒着，在你的脸上根本看不到病态的模样，仿佛如平日里一样在平静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我说你睡得好吗。我都不敢相信一夜无事。是不是我太不称职，任你在黑夜里一个人独自承受和煎熬。你说睡得很好，睡得比家里还要熟。我才有所释然。我说我怕你痛。你说你是个抽过筋剥过皮的人，以前开肚子时没有痛过，现在也没感觉到痛。

真的要感谢上帝的仁慈，在赐予你病魔的同时，也额外地开恩，不管是开膛剖肚，还是割除啥，将病痛这个孪生兄弟生生地分离开去，仅仅是病就已足够，痛就免了罢。于你，也于我们的承受力，都是减轻了一半的份量。谢谢你这个痛感迟钝的人。我真的是个很懦弱的人，要是你在那里痛得大喊大叫，我真的会很害怕。我怕承受不来。

痛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里。我已经遭遇过大喊大叫的痛声。预期中的恐惧会让人更恐惧。而第一次，我根本没有来得及预期。

同样地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推进病房，医生说你六个小时内不能吃东西，要平躺，不能用枕头睡觉。你也跟医生作对，好象不跟医生作对，就显示不出你的病人身份。你大喊着我肚子饿，我要吃东西，我要吃现榨的果汁，要吃甘蔗汁……医生说不能吃就不能吃，不要跟我说，我没有权利来满足你的这个要求。再说我一个人也走不开，就是走开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买。我声色俱厉，我义正词严，没有给你一点安慰的余地。你又不是怀孕的妇女，想这想那的。

你是个多么恨心的女人。不要说怀孕的时光，你想吃什么，只要不是天上的月亮，我都屁颠屁颠地去采集来，不管深更半夜刮风落雨。平时也没有半丝半毫的亏待过你，三百六十五日里，买菜烧饭一样也没落下。今天我要向你讨要一点吃的，就如此艰难？如果换成是我躺在那里，是不是也会这般想？

六个小时是那么地漫长，漫长得让人没有耐心能忍受过去。饥饿未平，酸痛又起。你开始喊叫你无处着落的腰，喊叫你那不能动弹的腿，我的腰酸死了，快将我摇起来；我的腿在哪，我要挪动一下我的腿。你喊到最后没有了气力，就只喊一个词，我的名字。你将所有的恨意都堆积在这个无处可躲的名字上面，像一发又一发的子弹朝我密集地扫射过来，那么精准无误。除了我，你还能向谁开火？要是你能站起来，面对我这个无处可逃的弱女子，你何曾下得了手？病魔病魔，一半病痛，一半魔鬼，生生地将一个良人折磨成小人。

你就大声地喊叫吧，除了把医生叫来我什么办法也没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流下来的机会都没有，我只有比你更狠，我才会撑得住自己原本不堪一击的门面。

你的心真是坚硬。事后，旁边的病友不知是陈述事实还是有所异议。可她知道吗？面对虚假不堪的剧情，我的眼睛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流出那种柔软的水。

天地不仁哟，妾心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