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缝肛门事件本身并不复杂,它后来变得复杂起来,主要是因为深圳市卫人委刻意为助产士张吉荣开脱,乃至不惜牺牲公信力来对付一个普通市民。不过,真相就是这样,它一旦发生就不可更改,若经掩盖总会露出破绽。一个谎言一经戳穿,就得有更多的谎言来遮掩,更多的谎言意味着更多的破绽,从而陷入“恶性循环”。缝肛门事件正是这样一个范本。
但是,为何迄今为止,在官民对立严重的当下,又有那么多人不是认为张吉荣和深圳市卫人委有问题,相反却认为产妇丈夫有问题,“缝肛门”的报道出了问题?这背后有更为复杂的原因。
“缝肛门”事件发生后,我曾问过几位我的医生朋友。他们的第一反应均是不相信。不相信的原因是:没有哪个医务人员会这么蠢。
比如其中一个说:她要真想报复产妇,办法有很多,像可以把产妇侧切伤口扩大。既解恨又安全;而缝肛门这种事,几乎肯定能被发现,没有谁敢冒这种风险。”
这可能是目前大部分医务人员目前对“缝肛门”的看法——他们凭借常识和经验,本能地不相信、更不希望他们的同行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了央视的报道之后,我相信他们更加巩固了这一看法。
正是在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之下,他们忽略了事实和证据,甚至忽略了一些基本的医学常识。更有甚者,利用他们掌握的专业知识,千方百计歪曲事实真相,以证明他们的想当然。
而媒体因为浮躁等原因,也确实做过一些失实新闻。就在“缝肛门”发生年后,深圳又出现了“八毛门”报道,结果被证明确系失实。当然,少有人注意到,“八毛门”事件的报料人恰恰是一名医生,此事反映出的,不仅仅是媒体自身的问题,还有医生对医院的不信任。
医务人员不愿相信“缝肛门”属实,还因为这一事件触到这个群体的痛处。长期以来,因为正当收入偏低,红包、回扣已成为部分医务人员收入的主要部分。王志安采访的卓小勤曾举例分析过“红包”现象:
卓的姑姑因为患胆管癌,6年前卓安排到北京一家权威的肿瘤医院手术,主刀医师是顶尖专家,同病房的病人说红包是4000元。为了手术顺利,我们只好照付。同病房的病人给这个专家算了一笔账,他一个月至少做20台手术,光红包收入就有8万元。他的工资月收入不会超过1万元,所以红包收入应当是这个专家的主要收入。
卓认为,当红包收入占到医生的主要收入时,无论是任何人都会心理变异:当病人拒绝给红包或者红包给少了,经常收红包的医生会认为你是在侮辱他,会认为你是在抢他的钱,他会愤怒。
其实我认为,与医院里的其他问题相比,红包并非是很大问题。无论如何,它是患者主动送给医生的。而医生也有这样的心理:相比起“回扣”,相比起“开单提成”,红包又算得了什么呢?此外,为了强化内心收取红包的合理性,医生往往会如此自我安慰:无论是否收红包,都会好好看病,好好手术。
因此,当出现医务人员竟会因为红包数额而报复病人时的说法时,他们就会本能地不排斥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因为这既突破了他们的底线,更突破了社会容忍的底线,而这种突破底线的做法所可能带来的后果,就是可能导致他们的整体利益受损。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拒绝承认媒体报道的真实性。
另外,将“缝肛门”报道炒作为假新闻,背后还有一股不可低估的暗流。部分医界既得利益者,在医患关系持续恶化的背景下,一手绑架了医生,一手绑架了病人。一方面利用他们所操控的媒体和记者炒作“投入”问题,逼迫国家加大投入;另一方面为了逃避自身责任,打击舆论监督,又将医患关系不断恶化的责任归咎于媒体。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媒体自身,既是被利用的工具,又随时可以抛出去祭旗。
事实上,早在《无法缝合的伤口》出笼之前,医药界不少人纷纷出面替“缝肛门”事件翻案,比如中国工程院院士李连达,在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情况下,就撰文称“缝肛门”是产权丈夫“以怨报德”,把助产士的所有过错均赖得精光。博客达人、广东卫生厅副厅长廖新波,也在多个场合声称“缝肛门”为“歪曲报道”。
作为一名做过一些医疗报道的记者,我完全反对媒体对医疗事件进行的歪曲或放大报道,医疗事件往往涉及到复杂专业知识,报道时必须严谨客观,否则不仅害人,也会害已,这一点已有很多教训。
然而问题在于,必须要把“歪曲报道”与正常的舆论监督区分开来。这些年做医疗报道有一种深切体会:医疗界的某些人,对于一些不专业甚至失实的医疗报道其实并不热心,相反对于正常的、专业的医疗监督却异常敏感,动辄扣上“失实”、“炒作”的帽子大加讨伐。“缝肛门”事件正是其中典型。
在“缝肛门”报道中,媒体并非没有需反思之处。但这种反思绝不应是无视基本事实的吹毛求疵,不应是文字游戏(比如纠缠于“缝合”还是“缝了”,“缝痔疮”还是“缝肛门”),式的批评打压,如果这样的话,做监督报道时记者将永远无法下笔。
真正的反思,更应该延展到采访方法、新闻伦理和职业操守等层面,王志安在《无法缝合的伤口》报道中的一些做法,恰恰在这些方面出了问题。比如肖友若说的“陷阱式采访”,比如卓小勤所指控他的
“断章取义”。此外还有“以偏概全”、“偷换概念”、“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等,这些媒体人并不陌生的做法,才是危害媒体公信力的毒药。可叹的是,对于这些做法,业内恰恰缺乏清醒的认识,一些人甚至还奉若圭皋。从这个角度来讲,媒体行业本身也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包括医生在内的社会各界如能就这些问题提出批评,我双手赞成。
“缝肛门”事件脉络:
2010年7月23日,深圳市民陈默妻子在深圳凤凰医院顺产一男婴,助产士为张吉荣。小孩生下后,陈默发现妻痛苦不堪,其肛门处肿起了一个大包,上面缠有黑线。
2010年7月27日,深圳电视台公共频道以《《产妇疑似不懂礼数,肛门被助产士缝口》为题,播出缝肛门事件,之后媒体纷纷跟进报道。
2010年7月28日日,深圳市卫生和人口计划生育委员会(简称深圳市卫人委)介入此事,按照卫人委医管处处长周复的说法,他们当天下午4点钟接到指令后,即赴凤凰医院进行调查。
2010年7月29日上午,深圳市卫人委向媒体通报调查结果,认定事件性质为助产士张吉荣对产妇进行“结扎止血”,在引起媒体记者质疑后,下午组织专家组现场检查,之后通报检查结果时,在记者逼问下露出破绽。
2010年8月2日,深圳市卫人委宣布此前调查结果系行政调查,非医疗鉴定结果。
2010年8月12日,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公安分局公示法医鉴定结果———产妇肛门处可见“黑色丝线缝扎”。
2010年8月18日,罗湖警方通报,产妇林某萍的肛门位置没有被缝合,缝扎的只是肛门内脱出的痔疮,肛门没有被缝闭。同月,助产士对产妇丈夫陈默、深圳电视台、深圳特区报提起名誉侵权诉讼。
2010年8月22日,助产士张吉荣以名誉侵权为由,状告产妇丈夫陈默以及报道“缝肛门”事件的深圳电视台和深圳特区报。
2011年1月21日 罗湖法院一审判决,名誉侵权案助产士胜诉。陈默被判赔3万元。
2011年5月12日 深圳中院裁定名誉侵权案中止审理,罗湖法院在此之前已受理医疗损害赔偿案,原告为产妇。
2011年10月18日:产妇状告凤凰医院和助产士张吉荣案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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