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确诊病情,一名女医生在手术后第4天死亡
(2009-06-03 09:40:26)
致命的检查
本报记者柴会群 实习生 孙涛
尽管姐姐 钟佩君已经去世三个月,但钟佩青仍然难以从悲痛中解脱。 “我一直觉得姐姐还活着。”她说。因为在姐姐的手术探查协议上签了字,钟佩君一直自责不已,她认为是自己帮医院“害”死了姐姐。
“对医院很放心”
2月18日,因为连日发烧,医生钟佩君住进了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以下简称市一医院)。
作为上海市儿童医院保健科主任,这位53岁的医生开始并没有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因为她的身体平时一直很好,“外去旅游爬山时,连我都赶不上。”丈夫施仁福说。
三天前起,钟佩君开始气喘、发烧。她给自己开了药,并在本医院吊了几天盐水,但病情并没有好转,相反一直加重。同事兼好友张凤林开始担心,在她的建议下,钟佩君住进了离家较近的市一医院。
这是一家钟佩君十分熟悉的医院。大学同学范雪芳如今是这里的门诊办主任,另一名同学则是儿科主任。十年前,钟本人还曾在这里进修过,这让她与这里更多的医生相熟,其中包括现在的一名副院长。
钟佩君开始并没有声张,一直到从急诊科转至呼吸科,发现没有床位时,才不得已找到同学,办理了住院手续。之后,医院的熟人们知道钟入院治疗的消息,便陆续前来控望,并顺便给呼吸科的医生护士们“打招呼”。
市一医院是上海市首批进入“三甲”的医院,其呼吸科也有一定名气。再加有这么多的熟人朋友, “我们对医院很放心”,施仁福说。
尽管如此,在钟佩君的治疗过程中,施仁福还是准备了一万元的“红包”,他本人亦在一家医院工作,这让他深谙其中的潜规则:挂在医院墙上的规定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据其称,一万元红包共送出五千元,在钟死亡之后,被退回了两千元。
停药两周检查
尽管年龄比钟佩君小了十几岁,但钟的床位医生陈宇清与钟一样拥有副主任医师职称。面对这位成为自己病人的同行,陈事后对本报记者称,一直将对方作为一名“普通病人”看待。“病人就有病人的弱点,讳疾忌医,”陈说,“任何人都一样”。
种种迹象表明,钟佩君对掌握自己命运的这位年轻医生并不放心。事实上,据施仁福介绍,刚住院几天,钟佩君就与医生发生了不快——在作一样化验时,医生让其家属将样本送至到市疾控中心检验。而钟佩君知道,这个工作应由医院来做。
更重要的是,这位特殊的病人似乎一直没有调整好自己的“角色”,特别是在她入院两周病情仍没有好转之后,她开始烦燥不安,并始在亲人面前抱怨自己没有遇到好医生。此外,她还曾瞒着医生,给自己开方用药。这样的行为,被她的一位好友认为“犯忌讳”,可能“得罪”医生和护士们。
陈宇清承认,开始对钟的诊断曾是肺炎,但在发现用药无效时,便停止用药,开始做进一步的检查。
家属称,停药长达两周,期间钟佩君的病情不断加重。陈宇清解释,之所以停止用药,是因为病情未确诊,如盲目用药,可能导致“药物滥用”。
两个途径的努力
由于用抗生素无效,钟佩君最终被医院排除肺炎,并向肿瘤方向考虑。
事实上,在此前后市一医院所做的多个CT检查结果和血液检查结果,皆被认为钟佩君的病与肺癌特征相附。
来自其他各方的判断也是坏消息。现上海国宾体检中心放射科医生吴秀芬是钟的前同事,她在看了钟的第一张CT片子后,就觉得“不好”。她将片子找到上海华东医院的一位同学——一个肺病方面的专家—去读。对方认为极有可能是肺泡性肺癌。
此外,后来上海市肺科医院多位专家的CT读片结果也印证了这个判断,据陪同家属去读片的钟生前同事景虹介绍,专家们的判断甚至比原先设想的还要坏。
朋友们开始接受这个近乎残酷的现实。他们在商量如何将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钟,“当时的打算,就是能让她“杠”过高考,等到女儿考上大学。”张凤林说。
热心的朋友们甚至考虑到下一步的治疗。“我们打听到有一种500元一粒的特效药,我们几个还打算凑钱去买。”张凤林说。
然而,家属却在另一条途径上努力。施仁福通过自己医院的“关系”找到上海胸科医院的一名专家。对方在看过CT片之后,认为不像肿瘤,间质性肺炎的可能性比较大。并建议用激素。
这是一个让全家人高兴的消息。张凤林去医院探病时,钟佩君曾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让她一时 “不敢说话”。据钟的另一名朋友介绍,她曾将坏消息委婉地告诉钟佩君,对方沉默不语。而妹妹钟佩青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以后我们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跟他们(家属)讲了”这位医生说。
据钟佩青介绍,姐姐至死也不相信自己得了癌症,她曾多次对妹妹称,自己患的很可能是一种特殊的肺炎。“她其实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很严重,只是没想到那么快。”钟佩青抽泣着对本报记者说。
充满变数的一天
病情不断加重的钟佩青开始烦燥不安。与此同时,她与医生的关系似乎也在变得更加紧张。据钟佩青介绍,在被停药之后,当时姐姐曾流泪对她讲:这样的话会把自己的一条命也给送掉的。
为了最终确定钟佩君的病情,呼吸科经讨论提出做胸腔镜检查——这是确定癌症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但此项检查需要给病人做一个手术,会形成创伤。陈宇清承认,对于确定肺癌的另一个风险相对较低的方法——痰液检查,市一医院一直没有开展,因此并没有给钟做。而其他如气管镜检查同样也会有风险,最后经全科“慎重讨论”,确定建议做胸腔镜手术。他再三强调,只有“胸腔镜”检查最有说服力,“(双方发生分歧的时候)就像最后的法医鉴定一样。”他说。
但这一意见开始被钟本人及家属拒绝。“姐姐肯定是预感到后果的”钟佩青说。一位探望过钟的医生亦认为,以钟佩君当时的身体条件——高烧和24小时吸氧的情况下——已不允许做任何手术。
钟和家属对医院表示,如果一定要做胸腔镜手术,那么也要转到专科医院去做。据施仁福介绍,当时最先考虑的是上海胸科医院,但因故未能转成。后经钟所在单位上海市儿童医院党委领导出面协调,联系好上海肺科医院的病房,“(儿童)医院连车都准备好了”施仁福说。
这天是3月9日,在张凤林看来,这天出现了许多个机会,如果能抓住一个,可能就不是后来的结果。
这一天,肺科医院会诊专家们对钟佩青的病情做出诊断意见,高度怀疑是肺泡癌。并建议做气管镜检查。施仁福承认,因为当时正考虑转院,并没有将这个会诊意见给市一医院医生看——他承认,因为胸科医院专家的诊断意见在前,他亦不愿相信这一判断。
同一天,市一医院的另一项检查结果出来,指向仍是肺癌。
“如果当时就当成肺癌治疗的的话,至少会活得更久一些”,钟的另一名好友说。
然而也恰恰在这一天,儿童医院副院长王明去探望钟佩青,她与市一医院副院长王兴鹏在院内相逢,两人遂一起去看钟。
两家医院的院领导前来探望,这让钟佩群非常激动。据当时在病房陪护的施秀娣(施仁福妹妹)称,在探望钟佩君时,王明委婉提出建议,认为最好不转院。因为是在市一医院已经做了大量检查,按医院形成的惯例,转院后这样的检查要重复再做一遍,经济上加重负担,病人身体也可能受不了。
此外,王还嘱咐钟佩君,对方此时是病人,不是医生,要听医生的话。而王兴鹏则强调了市一医院的实力。事后王兴鹏对记者称,他当时的表态并非阻止病人转院,也不影响转院。
这一天,正在儿童医院联系转院的施仁福接到钟佩君的电话:听领导的,不转院了。
由坚持转院到突然不转院,这同样让钟佩君的几位医生好友大为吃惊,她们本来担心家属与院方转院时产生矛盾,因此9号晚上特意相约来探望,以免双方搞僵。
“好象是命中注定似的”,钟一位生前好友谈起这充满变数的一天时说,“机会那么多,却全都丧失了。”
之后,钟佩青由呼吸科转到胸外科,由该科医生周谦君主刀实施“胸腔镜”手术。3月13日,为转病房而忙碌不堪的钟佩青代表家属在“手术志愿书”上签下字,这份被俗称为“生死协议”的志愿书列出了14条手术可能发生的意外和危险。钟佩青在上面签了字,意味着家属将自愿承担上述风险。次日,钟佩青被推进手术室。
迟到的病理报告
3月15日晚,钟佩青上第一次见到手术后的姐姐。当时的情况让她吓了一跳——她发现姐姐双手被捆在床上,在那里使劲挣扎。钟佩青为此跟护士争吵起来。据对方解释,这样做是因为钟佩青苏醒后情绪失控,要拔呼吸机的气管插管,不得已才采取此措施。
后来在一位医生的干涉下,钟被解开。待钟佩青要离开时,看到姐姐“拼命摇头”。护士问她是否有话要说,钟点头。于是护士拿来了纸笔,钟佩君先后写了两个纸条。一张写:“医生,我难受,请在安静中吸痰、打安定。”另一张是:“医生,你们救了我的命,我不忘会记你们,等我好了,我会报答你们。” 家属称,这是钟佩君临死前表达出的仅有的两个确切信息——她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即将高考的女儿。
手术前一天,钟佩君便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此后一直到死亡,再没有出来。由于术后用上了呼吸机,她也无法讲话。
丈夫施仁福手术第一次看到钟佩君是3月16日,“她当时在流泪”,施说。不挝,这一天却是钟手术后最好的一天。钟佩青称,医生当时也对其情况表示乐观,甚至说明天就可以转回呼吸科。但钟佩君听到后摇头不止,医生问她:不想转回呼吸科?要在胸外科多呆几天?钟点头。
然而,3月17日早晨,钟佩君病情突然恶化。据钟佩青的描述,当时钟佩青已经昏迷。右侧半边脸都鼓涨起来,像打了气一样。院方发现后,迅速对其实施了抢救,3月19日凌晨,钟佩君经抢救无效死亡。至此,她入院治疗整整一个月。期间共花费医疗费5万2千元。
死亡通知书上的直接死因是:ARDS。后经记者查证,此代码为“成人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的英文缩写。陈宇清说,这是在越战期间首先在美军身上发现的一种病症,导致其发病有“各种”原因。
据悉,在当初是否做胸腔镜手术问题上,钟的几位医生同事或朋友之间存在分歧,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支持者的想法与院方一致,想以这个无可争议的片检结果,让钟本人及家属想信钟确信其患癌症的事实,然后再对症治疗。反对者则认为,钟当时的身体条件——连日高烧和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已不适合做任何手术。
然而因为以前曾有沟通上的不快,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均没有将自己的意见告诉家属。而钟佩君的死却让他们不面临尴尬。在事后一次与院方的沟通中,一位亲属当众指斥几位钟的生前好友:都是你们害的!
3月22日,切片病理报告出来,证实了市一医院最先的判断:钟佩君确实患有“肺泡癌”。此时,距离钟佩君去世已经3天。
“推了钟医生一把”
手术之后,钟佩君在姐姐身上发现有一条25厘米长的创口。这与手术前医生所描述的“微创手术”大相径庭。因为正常的胸腔镜手术,创口一般不超过5厘米。事后围绕这一点,家属与院方发生多次争执。
记者发现,在手术记录单和护理记录单上,“拟施手术”一项为“胸腔镜下右肺下叶楔形切除术”,而“已施手术”却为“剖胸探查活检”。
据钟生前一位同事称,她从市一医院同学处了解的情况是,在做胸腔镜手术时,发现开口部位不易取样,手术医生临时扩大了创口。胸外科主任彭寿行对此予以默认,他解释说,医生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有自行处置手术的权力。“无论什么手术,中心目的是为了把病搞清楚。”彭对本报记者说。他亦不认为当时钟的身体条件不适合做手术,“发烧难道就一定不能做手术?这个病(肺泡细胞癌)本身就伴有发烧症状!”
对于家属提及的钟佩君3月17日突现出现脸部肿涨现象,病史上并无记载。据施仁福介绍,当时呼吸乎医生陈宇清的解释是“肺泡破裂”,而手术医生周谦君的解释是“肿瘤转移”的结果。
彭寿行对本报记者称,对于钟佩青的手术,全科非常重视。“那么多人打招呼,院领导都曾亲自探视,怎么会不重视——当然,就是你没有关系,我们也一样认真对待。”彭说。他认为,归根结底是因为手术后钟佩君死了。如果不是(病人)这样,那什么事情也没有。但不能因此“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医院身上”。
至于手术本身与钟死亡之间的关系,彭认为应由相关专家来进行鉴定,并不是哪一方说了算。他拒绝对记者做出进一步的解释,称详细材料已交由医院,可由医院有关负责人解释。记者曾与市一医院一负责处理医疗纠纷的范姓负责人联系采访,她称此事已进入法律程序,一切由法律说了算,院方不想接受采访。
钟佩君家属在与市一医院交涉三次无果之后,最终将院方告上法庭。据悉,在交涉期间,他们与原来很“放心”的院方之间发生了冲突,并被院方拨打110报警。施仁福承认,开始并没有想打官司,他们知道打医疗官司的难道,何况还没有为钟佩君作死亡鉴定。但院方的态度的最终让他们失望。于是只能选择诉讼。
钟佩君死亡之后追悼会上,儿童医院全院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医务人员参加。这种情况在医生身上并不多见。这一天,儿童医院院长方秉华去施家慰问,他告诉在场的人,上午曾碰到市一医院呼吸科主任,对方告诉他:“推了钟医生一把”。
“推了钟医生一把”。这句话至今回响在施仁福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