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52掰诗》——王单单《清明书》
(2022-08-23 16:31:44)分类: 易飞原创作品 |
《易飞52掰诗》
《清明书》(原文)
作者:王单单
每逢清明,我便发动战争
与山间草木较劲。它们
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
起初,我的每一刀
都怀着深仇大恨,我发誓
绝不让草,活着
走上亲人的坟头。
时间久了,草们
越来越顽固,而我却
越来越无力。天注定啊
我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会沦为荒草的阶下囚
甚至某一天,我会默许它们
高过我的头颅。
王单单,原名王丹,1982年生于云南镇雄。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2016•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芳草》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3年度《边疆文学》新锐奖、云南省作协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等。参加《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清明节过去不久,被迫读了一堆以清明为题的诗。
中国是诗歌大国,自媒体平台形成后,我估计写诗的人有几千万,相当于欧洲几个国家。写清明这种题材的诗人则是是多了去了,每个人都有亲人故去,都有心中的不舍与怀念,通过文学去表达特别是通过诗歌,可能是最便捷的,所以作品汗牛充栋,每到清明诗作铺天盖地,几乎每个“诗人”都要来那么几首,但是你想看到有特点有新意的作品,的确很难。我以为除了广大的基层写作者的能力和水平之外,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一片树叶拿的太近”。为什么?因为亲人的失去,一定有真实的悲痛甚至巨痛,所以在表达上,往往直抒胸意者多,过于直白者多,写的太实较多。主要原因是,这样的写作,往往是由某种现场感引起的——清时时节雨纷纷,一种悲情不由得生发,田野上的坟茔、陵园的墓碑、陵园的骨灰盒、家中摆放的照片,等等,还有很多特殊的场景,都成为写作触发的动因,所以一旦介入,情动于中,难放摆脱场景带来的纠缠,直至深陷其中,诗思难以看拔,会下意识地呈现情感泛滥,一泻千里,流露出某些失控。于作者本人,当然一吐为快;于读者,则有一览无余的遗憾。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一些作品有直接人心的力量,甚至让读者产生强烈的感动与感染。但从艺术层面上讲,总是容易失之于浅、显。再者,细节太细,可能陷入描述困境,诗身变重,无法轻盈起来,也限制了截断、阻隔与转向,成为单一视角,从而陷入局部纠缠。
王单单则显示了一位优秀诗人的掌控能力和摆脱现场纠缠的能力,高明的诗人,会“在同质化的题材中,挖掘其无限性,找到敞开的空间(刘川)”,于一个平凡的题材中,写出大气象。
每逢清明,我便发动战争
与山间草木较劲。它们
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
最近参加一位古体诗作者张雷咏先生的作品研讨会,我请教对对古体诗有精深研究的华中范大学教授、中华诗词学会乡村诗词工作委员会主任段维先生,现代汉语诗歌好诗的标准很多,如何判断一首古体诗是好诗?段先生说,有一个简单的标准:眼前一亮、喉头一热、心里一颤。——说的真好!简单实用,如果转为专业的表达,我以为可以写出很多种。我也同时认为,这个简单的标准同样适用于现代汉语诗歌。王单单先生的前几行就让我产生了“眼前一亮”的阅读欲望。在诗作的第一行,他就“发动战争”,显示出思维的出离和文本的新颖。在写清明的诗作中,我们见过了太多的类型化框架性的写作,如何避免场景雷同情感雷同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对于普通人的写作,我们不必苛求,也许表达的方式陈旧与雷同,并不妨碍其真挚甚至纯情,他们不讲究文学性,却依然可以作出符合他们自身文学水准的表达,但一个优秀的诗人,就得从类型化和同质化中脱出。显然,王单单的出手就不一般。
“每逢清明,我便发动战争/与山间草木较劲。它们/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我想,王单单的老家当在云南乡下,因为只有乡下这样的场景,才有坟茔,坟茔上才有蓬生的荒草,诗人“发动战争”的原因,是因为坟茔上每年不断生长的荒草——这是乡下生活非常普遍的现象,可诗人却要发动一场战争来解决它,“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态度非常决绝,这里面潜藏的含义很容易找到:荒草漫生,可能高到我们不能想象的程度,把我们的亲人湮没了掩盖了——所以我要“发动战争”。“割掉一茬”,无疑,这让我与亲人更近了。诗人起笔之始,于笔下突生波澜。清明,本是带着某种平静的哀伤去凭吊亲人,诗人却要发动战争,战争的对象是坟茔上的草木。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草木尚且可以枯了再荣,亲人却只能长眠在地下,且被不断疯长的草木湮没。以草木之年年繁盛,衬亲人于地下之孤单。看似简单的三行,表达了丰富的意义。
起初,我的每一刀
都怀着深仇大恨,我发誓
绝不让草,活着
走上亲人的坟头。
可以看出,主人公起初的态度是非常决绝的,“我发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绝不让草,活着/走上亲人的坟头”,这里的“活着”与亲人的死去,是一种对比。草活的越好,亲人们在地下被人遗忘的更快。所以我对草“怀着深仇大恨”。前面是“较劲”,现在是“怀着深仇大恨”,感情色彩越来越浓,更凸显决绝的姿态和抗衡的意志。“每一刀”下去,都是主人公的不可动摇意志的具体体现。请记住:“绝不让草,活着/走上亲人的坟头”,这两行,是诗人较真的全部理由,也是诗眼。
时间久了,草们
越来越顽固,而我却
越来越无力。天注定啊
此处又进行了对比,一方面是草的顽固,一方面是我的“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力”,带着某种不可避免的宿命,前提是“时间久了”,这里有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老去不可逆转,口气上也与上述两节有了微妙的变化,情感的转折也很明显,但并不突兀。“顽固”的表面是草木,实际上是生命和自然的规律。在这里,主人公有了某种退却和认输的迹象,其实也是对宿命的顺从与无奈。
越来越无力。天注定啊
我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会沦为荒草的阶下囚
甚至某一天,我会默许它们
高过我的头颅。
读到最后,读者才感受到了作者构思的精巧,从作者发动一场战争开始,与草木不可戴天的决斗姿态,随着战争剑拔弩张地推进,一场结果早已注定、不可能赢的战争,徒劳的战争,以及战争凄寒的结局,无情地展示在我们面前。到最后一句,作者的态度作出一个完全反转的姿态:“甚至某一天,我会默许它们/高过我的头颅。”我们突然发现,所有的对抗,所有的战场硝烟,突然没有了,突然烟消云散了,战争复归平静,结局却发人深省。然而,我以为最可贵的是,诗人就是要发起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这是生命的呐喊与坚持,这是对亲人最深重的祭奠,这是生命的肃穆是高贵。
此诗最后的确让人心头一颤:其写出了宿命,写出了轮回,写出了苍劲,写出了不甘,写出的抗争,写出了顺从,也写出了高贵。
王单单,可不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