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平原澎湃的是河流也是血压(组诗)
(2022-03-17 09:12:13)分类: 易飞原创作品 |
江汉平原澎湃的是河流也是血压(组诗)
(原载《诗歌月刊》2022年第3期)
理毛线
母亲要我坐在对面
张开双手,把一大捆杂乱的
毛线架在我手上
我束手就擒
手要半举,像投降
母亲找到头绪
一根根毛线从我的手
跳到她的手
刚开始沉重,两臂酸疼
后渐渐减轻
母亲接过了重量
并一根一根安放好
直到我两手空空
十几年过去了
寒冷的冬天如期而至
现在我想换过来
让母亲坐在对面
张开枯槁的双手
手要半举,像投降
我把毛线一根一根接过来
给她松绑。再也没有指望之后
我要自己理清头绪
照片里的母亲
依然把线头
拽得紧紧的
抵抗
先是波衣定
后是替米沙坦
现在是络活喜和美卡素
力度在增加
每天早晨
两颗白色的药丸
捧在手心,随着温水
滑进我的喉咙
平息我澎湃的血压
我们一家人带着深刻的遗传
长年生活在高压线上
父亲匆匆上路
大哥跟上,大姐再走
他们教会我面对死亡
不怀侥幸——
药,要吃到位
我想好了
就用这副皮囊
和这个人世拉扯
要讨回他们——
早辞的岁月
把亲人们活在自己身上
先戒了烟
再控制饮食和体重
我也想找到其他的宿主
以不同的方式寄居人间
宿命轮回
我只能先为生活降压
再在古老的道路上
与魔咒同行
触摸
少年以后我和父亲
再也没有身体接触
偶尔不经意的触碰马上闪开
1986年秋天的某个傍晚
我赶到家中的时候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门前的乌鸦在樟树顶盘旋
我第一次直视威严的父亲
伸出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缩回
直到确认他再也不能醒来
我才摸索着把手放在他的胸前
我的手冰凉
他的胸脯尚有余温
我依然感受到这位老支书的
倔强、愤懑和不甘
“只知道我脾气暴躁”
“从来没人帮我”
嶙峋的骨节依然铮然有声
我不得不再次确认这个不安分的男人
是不是终于安静了。是的
这个家再也没有大声说话的人了
再也没有闪电雷霆
也没有深夜闪烁的烟斗
父亲的肋骨像排骨
像人世拉不动的风箱
我想不出他生前为何如此澎湃
丰沛的生命从何而来
当我的手回到手上
似乎再也没有理由放任自己
萎靡不振的生活
柴灰
(原载《汉诗》2021年下卷)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的
我们无助地等在外面
像每次受伤后等待母亲
扒开灶膛里的柴灰止血
只是这一次等待的是
母亲的骨灰
柴堆仍然在屋后
灶膛里的火熄了
我们的伤 也变成了内伤
声调
(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
看父亲从茅屋后的小树林里
露出疲惫的身影
可他每次看见我
都会大声呵斥
某天午后父亲突然
温和地叫我小名
问我在武汉上学吃得饱不
我没想到父亲会用
那样的口吻和我说话
田野上暮色四合
那时候我一直讨厌
父亲大声说话
像天空滚过炸雷
30多年后我才明白
声调的改变
意味着所有坚硬的
东西变质之前
会首先变软
羞耻
并没有想象的悲伤。母亲
可我在灵堂前,鬼使神差
双膝着地作痛苦状
当我意识到表演的时候
我感到了羞耻
在众人的注目下
完成一个孝子的仪式
兄弟姐妹们都在忙碌。母亲
我仍长跪不起,似乎我比他们更悲痛
不认识的乡亲打量我
“这是省城的小儿子吧,倒是少见”
我感觉立于聚光灯下
像被检阅,也像审判
仿佛我是天外来客
我喊了一声母亲,终因嘶哑
所幸没有出声
几年前肾结石开始纠缠母亲
时好时坏,我不以为意
78岁的老人走上手术台,如上刑场
医生说概率如彩票中奖
最坏的准备早已做好。母亲
你果然中奖了,从死神那里走了一趟亲戚
但奖品只在怀里抱了几天
就被上帝收走了。母亲
你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不小心
现在想来那样的摔跤具有必然性
回光返照的事物总是过于温暖
结局却更加难以承受
母亲,现在才是最悲痛的
连羞耻都没有了机会
书丛中的母亲
原载《清明》(2001增刊,有修改)
那一年,母亲被装进信封带到武汉
信封瘦小,只取母亲桶中几勺
我无法寄往天堂
我小心翼翼一粒粒把母亲
倒进香炉里,像贮藏
母亲最后的唠叨
我寻回念珠和观音手
在书架中间围起小小的灵堂
每一个读书的日子
打开书柜就能见到母亲
就是清明。我总是习惯性地揖拜
十几年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已经塑形。人世无常
我总有不断的祈求
母亲并不寂寞
书架上的书簇拥着她
母亲认不得一个大师
但她知道,这是世上最高级的人
种出的好庄稼
一些发黄的书页虬曲
像菜园里的包菜卷起
黑的是芝麻,白的是大米
重的是土豆,轻的是棉花
母亲又有了一个陌生而新奇的家
我写的书挨的最近
那是她最喜欢的萝卜白菜
母亲引领着它们,让小儿子
继续在书本中寻找
她的生活之谜
空号
姐的电话一直留我手机上
姐走了很多年了,比母亲还早
我每次翻手机看到就发呆
我听见姐说小弟我不在人世
别以为看到号码就看到姐
姐就是要走得干干净净
姐不用占着一个号码,像占着一间房子
你该把在世的亲人
装进去才对
冬日清晨,有人叫姐去买菜
姐不小心和高血压
一起摔倒在门口
从我记事起,姐夫带着姐
在十里八乡做裁缝
长姐当母,姐无儿女,只一心
帮母亲带大六个兄妹。那些艰难的日子
都是姐一针一针缝起来的
父亲牙疼时风雨大作
微弱的油灯在深夜打战
姐就成了母亲的闺蜜
一起熬过那些漫漫长夜
姐总是最先承接一个大家庭
所有的困顿和麻烦
后来,姐搬到了十里之外
长江边的白螺矶
后来,姐的腿脚不得力
姐每来一次,我们家像过年
虽然只是个空号
就当是姐的牌位吧
这是我留给姐唯一的
狭小的人间
虚拟祖父
他活在只言片语中
连照片也没留下一张
我在梦中遇到过。他模糊的
幻影在广阔的湖水中摇荡
父亲噤言,似乎不值一提
不用在梦中证实——
百年前他就是宿主
早来人世,是最早的携带者
江汉平原澎湃的是河流
也是血压。如影随形
快速的家族迭代,一浪高过一浪
不能几世同堂
祖父等不了最小的孙儿出生
我也无法睹其尊容聆听教诲
从草蛇灰线中,推测
祖父从湖南而来
因为岳阳、宁乡有若有若无的亲戚
所以我一直无法确认
祖藉是湖南还是湖北。但
据语言专家推断:我的方言偏湖南——
监利之南对面是城陵矶
小时坐轮渡过长江即是岳阳
不过二三小时。而去一趟大武汉
需长途一天一夜
我有次在老宅里看到
一把锈迹斑驳的扈斗,仿佛
看到祖父大汗淋漓车水
我喊了一声“爷爷”
屋后的洪湖和对面的洞庭湖
回声一片
轮廓
(原载《清明》2021增刊,有修改)
五月五日,岳母去世一周年
骨灰安放在襄阳东津的
一处陵园里。一年过去
荒草覆盖了脚印
去年此时,岳母与这里众多的长眠者一样
被子孙放进垒起的小房子里
盖板上写有各种祝词
像生前的房子上刷上标语
这些密密麻麻的墓,是一间间
整齐的小方屋
如在世的房子被规划设计
以一样的规格成形
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终于
躺在了同一地平线
蜗居在逼仄的格子里
炫耀者再也没有那样的高度与宽度
肉身变成骨灰之后,最直接的
改变是:不再需要在世的空间
在一个小匣子里,万念俱灰
傍晚,风卷起墓地的灰烬
昏黄的天穹下,我们驱车而回
远远看见:
一幢幢高楼大厦
露出灰暗的轮廓
让亲人们住在文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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