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45)掰诗——林莽《把大海关上》
(2022-03-16 15:34:31)分类: 易飞原创作品 |
《把大海关上》
作者:林莽
面对浩瀚的大海和喧响的波浪
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
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如何面对
记得童年 乡村庙会上锣鼓喧天
舞狮抖动着红色的鬃毛突然间高高地站起
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颤栗
而后 那场更大的风暴来临 我十六岁
面对惊恐 失望与无法抗争的命运
只能以沉默和韧性度过那些艰难的时日
两岁的丫丫
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外孙女
跟我们说:“把大海关上”
海 却一直汹涌着
把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沙滩上
在回家的路上
她小声地问我:“大海关上了吗”
林莽,生于1949年11月。1969年到河北白洋淀插队,开始诗歌写作。白洋淀诗歌群落和朦胧诗的主要成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新诗研究院特约研究员,北京作协理事,《诗探索·作品卷》主编。著有《我流过这片土地》《永恒的瞬间》《林莽诗选》《秋菊的灯盏》《记忆》等诗集多部。诗文集《时光瞬间成为以往》《穿透岁月的光芒》《林莽诗画集》等。
又是一位重量级的老诗人!向所有还在坚持写诗的老诗人致敬,它说明一个问题:还能写诗,证明心理和身体状况都不错——一个诗人丰沛的生命力,用诗歌来证明是最好不过的了!
且看——
面对浩瀚的大海和喧响的波浪
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
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如何面对
第一节, 诗人将“浩瀚的大海”和“喧响的波浪”这些宏大的事物,与“一个小小的生命”进行对位,提出命题。宏大与渺小的对位,二元对立,一目了然,直接明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如何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显然,诗的开篇采用的是提问式的写法——设问,并不需要你回答。总体来说,是一种论述式。个人以为,以这种方式进入诗歌是有一定的难度的,相对于描写式,它更需要写作者的信心与执念,如何避开阅读者的不耐烦与反感,是一个写作者要防范的风险,某种鸟瞰或俯瞰式的取位,都存在说教和干巴的风险,一不小心,容易落入说教的陷阱,及时临危自抢,有时是很有必要的。更多聪明的诗人,只是作为触发器和引火点,或者说,作为起跳的跳板。当然,也不排除极少数大诗人,在凌空虚蹈中,凭语言和个人气质的魅力,也能展示极好的专注性和黏合力,吸引那些极有耐心的读者。这些忍耐力不凡的读者,在等待中也能获得越过的某种极致快感——毕竟这样的读者太少,好作品也需要一定的传播性!
记得童年 乡村庙会上锣鼓喧天
舞狮抖动着红色的鬃毛突然间高高地站起
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颤栗
第二节, 诗人快速切入到描写状态中,将作品进行了拉开与穿插。这一节,在时间的纵深上,展现了空间的某种场景,但还是着力于“小”的主体性在呈现,最终落笔在“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颤栗”。诗人选择的场景是“乡村庙会”,“锣鼓喧天”之下,呈现的应该是一种热闹吉祥的场景。如果你有过乡村生活的经验,这样的乡村庙会是比较常见的,也是较有代表性的。我在几次阅读这首诗的过程中,注意到“舞狮抖动着红色的鬃毛突然间高高地站起”中的“红色的鬃毛”,我以为诗人不是简单地勾选了乡村生活的场景,不是简单地选择了这个细节(色彩)。我在读下面的一节中产生了某种关联。我更愿意理解扬起的“红色的鬃毛”,是一种象征。你会想到失控、疯狂、鲜血,带着某种血腥味,或者想到风暴、运动。果如是,诗意更深远。
而后 那场更大的风暴来临 我十六岁
面对惊恐 失望与无法抗争的命运
只能以沉默和韧性度过那些艰难的时日
作者果然为我们展示了那场风暴。经查,本诗为作者2016年所作,诗人1949年生人,今年73岁,以作者当时16岁计,当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所以“那场更大的风暴”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须赘言。这一节里,风暴、惊恐、失望、抗争、沉默、韧性、艰难,等等这些灾难的词,对那个时代进行了精准的描述,落脚点当在“惊恐”,而“惊恐”与上一节的“颤栗”是线性伸展的,庙会的“颤栗”虽然也有被惊吓的感觉,但也有茫然的喜庆。两种感觉有相似也有不同,但都同时指向了某种深藏或潜在的危险。
两岁的丫丫
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外孙女
跟我们说:“把大海关上”
很明显,前三节读后,你会感到很沉重,不知道潜藏的危险何时发生,心有忧惧。在前两节的拉开与穿插到位之后,诗人又巧妙地回到了第一节的“大海”,然出场的人物,变成了外孙女“两岁的丫丫”。此处,外孙女接过了姥爷成为抒情主体,作品的基调突然轻盈明亮起来——试想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儿,她的天空何其纯净,她带来的一定是另一番天地。果然,小女孩跟我们说“把大海关上”。我以为作者非常高明,不仅完成了作品的勾联,转向,抒情主体的改变(其实还是诗人身,不过是借外孙女之口,重置一个新的视角),而且使作品的基调陡然明亮,由沉重而轻盈,由深沉而单纯。同时抒情主体的语言也同时替换,与身份吻合,浑然一体。还请注意,本诗的诗题,由这位刚出场的小女孩天真地说出,更具有深不可测的力量。
“把大海关上”,此处的“大海”,经过前几节的描写和转移,早已不是大自然那个“大海”本身,而是生活这一片苦难深重的“大海”,或者直接说:大海就是苦难灾难的化身。所以,小女孩发出了听起来很弱小却势如天钧的声音——只因为发声者为一个弱小的两岁女孩,涉世未深,想想当年的荒唐与疯狂,连大人都为之惊惧,何况小儿乎?!以她们的童真喊出的这一声,是对个那个黑暗时代的控诉。其音虽小,却有直击人心撼人心魄之伟力。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以小写大,以弱写强,看起来一派天真之言,细思之下,难免余痛犹在,不堪回首。另外,小孩毕竟是我们的明天和希望,“把大海关上”,则深层次体现一种大格局,美好的愿望与寄托昭然于此,消弥灾难,关闭邪恶,引领光明,让正义的波涛在大海上飞溅,回归海清河晏的纯真纯净,有一片蔚蓝的大海,在她们的身后由此展开。
在回家的路上
她小声地问我:“大海关上了吗”
小女孩还不放心,她小声地问我:“大海关上了吗?”小声地问,为什么不能大声音地问?是不是有所担心,不敢大声,或者是不怀希望,抑或信心不足。“在回家的路上”也是有意味的,我们真正的家在哪里,如果大海任性泛滥,灾难丛生,家将不家,回家也就无从谈起——写到这里,我的文字也带着疑问和惊惧,我提仪我们所有的读者,和小女孩一起,张大嘴巴,使尽洪荒之力——问:
“大海关上了吗”???
2022、2、28
作者说
林莽:
我的这首诗有过一些他人的评点,我以为易飞这篇是最深入、最到位的。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年女儿一家人从国外回来探亲,正直暑期,我们便一同前往北戴河躲避暑气。那几天潮水很大,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外孙女,因为害怕,紧紧地躲在父亲的怀里,说出了这句很有意味的话。那几天,每次到海边的沙滩上,她都心怀疑虑,不敢靠近海边的涌浪。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在远离了大海之后,她小声的悄悄地问我:“大海关上了吗?”让我再次为之一震。
这些细节一直徘徊在我的心中,让我总在回味她简单的话语中,那种无法言说的韵味。我回想起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那些同样的感受,选了一实一虚,两个生命中永远不会遗忘的身心感受,于是就有了这首前面沉重,后面明快而满含生命体验的诗。
易飞文中有两处笔误,是两岁的丫丫,不是三岁。请更正,谢谢。
易飞:
林莽先生的“作者说”,让我明白了写这首诗的起源,原来也真有“本事”——确实发生过的事。我以为一个诗人从“本事”出发,已经树立了“立于诚”的写作态度,他的感情和诗性的触发,比凌空的虚构,更加坚实而可信,这是一值得我们学习也是当下需要提倡的写作姿态。
无独有偶,谷禾先生在《《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说,20多年前我还在淮河平原深处一个小镇上教书谋生,赶周末空闲回去村里帮父母分担一些农活,在某个夏日的黄昏,经历了我在《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所书写的情景。
余笑忠先生在《最后一课》中也说,事出偶然,确实是一位诗人朋友的母亲中风了,他在诗中记述了母亲把拐杖叫做针,这首诗由此稍作发挥而已。
这些优秀的诗人们,抖出一些这样的“本事”,我以为是很有意思和意味的,值得我们好好思索和借鉴!
栏目主持:
易飞,湖北监利人。中国作协会员、高级编辑、专栏作家。有长篇小说、诗集、非虚构文学作品等十余部约300余万字。诗作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易飞新闻小说”(三部)进入“辽沈热书”畅销书榜,《憨的智慧》列2016全国十大励志图书榜首。近年在《北京文学》《诗刊》《扬子江诗刊》《草堂》《诗潮》《诗歌月刊》《清明》《芳草》《汉诗》《长江评论》等发表大量诗作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