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小说：天皇皇，地皇皇……（三十一章至三十三章）

 

                              刘福新

 

 

第三十一章：离家出走

2003年2月19日（星期三）  被迫离家出走已是两天了。今天午饭后，王师傅用轿车拉我出去寻找写书的地方。小车缓缓地行驶在冶源镇一条东北——西南方向的窄窄的柏油路上……

上午，我看L县地图时，图上有条河流叫凤址河。按我的越偏僻越静谧越好的原则，这里成为首选目标。王师傅曾是军人，待人热情，很朴实很健谈，边开车边介绍沿途的风光。车拐进凤址河一带，才知道河流早已干涸，“没有水的地方产生不了灵感”，我对王师傅低语。“但既然来了，就看看吧？”沿着干涸的河沟迤逦西去，米山、二郎庙、湾头河……写书的地方没确定下来。

王师傅拉我回“桃李园”，还没喘口气，我的手机响了，同学马某说，“你赶快与老王到环新宾馆来吧，给你接风。”筵席非常丰盛，用他们的话说——招待老同学当然得用‘最高规格’。

席间，大家变着法子搞笑、取乐。有一种饮酒游戏是酒店老板首倡并介绍的，游戏规则是：谁摸出的扑克牌是几，就从他数起，数到几就由此人喝酒，摸到小花自己喝，摸到大花共同喝，直到把牌摸完为止。

接着是跳舞，不断的有人来请，我说我真的不会。有同学取笑说，“哪有写家不会跳舞的？”我从心里羡慕他们活得潇洒快活，而我却远远地落在了时代的后面……大家见我始终高兴不起来，邻座同学某低声问道，“记得你是个乐天派，这回怎么老皱着眉头郁郁寡欢？”我苦笑着说，“我累了！”

回到“桃李园”，我懒得洗刷，倒头便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想起了我在宴会上出的洋相。因为夫妻战争的阴影一直困扰着我，心力交瘁的我失去了平日的机敏，出言讷讷，思维迟钝，动作笨拙，入席前洗手时，连水龙头开关都忘了如何开，是服务员小姐给开的；刚刚入席，又让筷子套里的牙签扎得食指鲜血直流……因为离家出走时匆匆忙忙的，旧衣破衫，连头上的帽子也是早就破了不用的（心慌意乱，新帽子没找着），演济公用不着化装了。加上我的两次出乖露丑，真让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想尽快地忘掉烦恼进入梦乡，但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前天的那一幕总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却之又来……

干仗的那天上午好歹脱身后，我到了文化局，虽有难言的苦衷，可我又不是乞哀告怜的主儿。蹒跚着又去了县图书馆，馆未开门。去儿子那里，没在，等了一会儿再去，儿媳刚到家，正陪客人说话，我没机会告知家中险情，无精打采地走了。我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吃午饭！突然想起姐家四外甥就在附近住，踉踉跄跄去了，有人正在给外甥修电视机，我竭力装做高兴的样子，但却那么勉强——我有难言之隐哪！

下午，我回家，老婆从里边反锁上了，就是不开门。我到上邻给我们劝架的嫂子家求援，任凭嫂子怎么叫门，还是不开。不得已打长子的手机，两个儿子很快地赶来了。

我对孩子们诉说原委，她却不停地骂着脏话。

二儿子问我，“年初九咱家谁来了？”

我翻开了日记簿（我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说：“上午，在家洗衬衣、裤头、袜子。谁也没来。”

我这才想起，老婆头晌去赶什么玉皇大帝庙会去了，直到午饭时才回家。又猜测我在家干什么坏事了。

二儿子又问，“昨天有谁来了？”

我答，“昨天你妈去看望你姥爷，我有事去文化馆，在外面打听着我找的人不在，没进去。后来到市场买了豆腐就回来了，中午我自己喝了一大杯酒，一直睡到三点多，谁也没来啊。”

两个儿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就对他妈大声道，“整天地胡寻思，是闲的难受！给你找个活干怎么样？”

“我把你们‘把茬’大，又给你们把孩子拉巴大，你们还不知足？我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的矛头又转向了儿子……

可别再给你妈找活了，那她不得天天和我打啊，我又不是个小玩意儿能装进她的口袋里随时翻出来看着。”我苦笑着说。

“看来你妈早到你那里‘告状’了，又是初九又是正月十六的。”我接着又朝二儿子说。

两个儿子再次问他妈，“你怎么知道咱家里来人了？”

“我寻思着……”她喃喃着。

真是不幸啊，怎么让我摊上了这么个精神病老婆！我的儿子还没有遗传上他们姥姥和她的基因，真乃不幸中之大幸也！

 

 

 

第三十二章：游龙泉寺

2003年2月22日（星期六）  月亮出来了。它先是从东边山头的树隙里突然跃出来，像一个爬上树梢左顾右盼的稚气儿童，大约十分钟后，它恋恋不舍地离开树梢，蹦上山头，这时就如一个出浴的大小伙子，肌肉丰满、健康润泽、充满活力。我住的水库管理大院里落满月光，山凹里恍若白昼。

离家出走第五天了，来到上坪也三天了。我的心依然哀伤着……但，已经平淡了许多。

记得王汝连师傅载着我来的那天，车沿着五寺公路缓缓而行，一眼望去，西面怪石嵯峨，峭崖高耸；东面幽谷流泉、野趣盎然，幽谷的东面是丘陵；南面的山峰重重叠叠、伸向天尽头；再回头看来的方向——北边，亦被山挡住了。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小盆地啊。小盆地里零星散布着几乎谈不上什么距离概念的村庄，竟然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乡。

我选中的地方叫上坪，实际上它是由七个自然村组成的。上坪是过去“人民公社化”时生产大队的所在地，今天的村委也在这里。它紧贴嵩山东麓，错落有致的房屋散布在山坳里。村东不远的山坡上即是遐迩闻名的龙泉寺，山上林木茂密，山下溪流清澈见底。整个村庄静谧安详，宛如一幅虚实相间的水墨画。以致让我有那么一会儿误以为自己被画师安排到了画幅里了。我那伤痕累累的心平和了许多。

在上坪安顿下的当天下午，趁着酒兴，去游龙泉寺。沿途山楂、柿子、桑椹等树木漫山遍野，可惜时令尚早，还没有发芽返绿。拾级而上，路边的果农已经在剪枝了。进山门，遇果贵法师，领我参观了殿阁恢弘的寺院，并解释了每所殿阁的佛像，临别，赠我明朝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并在扉页上题词曰“平常心是道”。

由于我随身带来了心灵孤寂和心灵创伤，蓦地厌烦了尘世，虽然我不崇信佛教，但也羡慕出家人心无挂碍的清净，恍然有种归隐山林的避世感觉。“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宋朝柴陵郁禅师的诗句中的‘明珠’可否理解为‘心性’呢？看到人家洒脱地生活，觉得自己是在世俗中戴了枷锁举步维艰地跳舞……

今天是杨光荣师傅值班，他比我大两岁，五井镇人，当过兵，干过公社宣传队长，现在是镇里的水利施工员兼上坪水库的管理员。我的心至今还未平静下来，长篇小说绝对不能动笔！令我欣慰的是杨大哥很健谈，对我谈了不少关于这一带发生的故事，最能引起我关注的是当前不孝顺的事例，尤其是女人在里面充当了极为卑鄙龌龊的角色。

有雨，有风，天气很冷。中午，到西边的夫妻二人小店炒菜一大盘，买煎饼一卷、白酒一瓶，捎回来与杨师傅小酌几杯。饭后，下象棋，水平相仿、互有输赢。

杨大哥与我弈棋时，偶然问起为什么大年节上就出来搞创作，看来，这里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有此疑问。我只能敷衍道，“今年的事太多，安排不过来……”

我来此地也算偶然。原打算是到Q市的，可没赶上车……

我自己也真得说不清楚，我的思绪似乎是惧怕触摸的。因为，我的难言之隐，都是从家中那不贤的妻子引起的。走进红尘嚣嚣伤痕累累的我，实在无法在家里立足，于是，便有了令他人惊悚的超常行动：离室别家，静心远避，寻庐于山林沟壑，挼痛于异地他乡，暂充一个“现代古人”。文学创作只不过是借口，真正原因是避难，是反观且反拨那负重累累的家庭生活，由此也就有了别一种境界别一种真实的拥有。或许那数不清的古代文人的作品也是在苦难里写成的吧？

我的长篇小说还未正式动笔，开篇之前，扑面而来的竟是这独语灵魂的风声雨声和对弈的棋子的落盘声。此刻的我却不想倾诉这深深地躲藏在心底的伤感，我尽量显示出快乐，实际上，那依然是一种企图用微笑掩饰泪痕的歌唱，那仍旧是一种‘家丑不可扬’的强作欢颜……

 

 

     第三十三章：今天是我的生日

2003年3月16日（星期日）  睡到八点才起床，张师傅来了，生起了火炉。

他说今年的雪勤，不几天就得下一场，昨夜的雪是一点半下起来的，今早上一量，有6毫米，比前天整整一天的雨夹雪的雨量还大。张师傅以前是上坪的书记，如今被安排在这里，测量降雨量是他的工作之一。午前，他有事回家了。

今天是夏历二月十四，我的生日，中午不自己炒菜了。到西边的小饭店要了两个菜。老板娘小杨说，“一个菜足够你吃的……”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杨又加了两个小碟和六个鸡蛋，一再说是她免费送我的。

“那还行，店小利薄，还能让你们做赔本的生意？”

“你在我们这里写书，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遇上过生日，表示点小意思吧。”

我抱拳说，“恭敬不如从命！”

一会儿，老板小张买菜回来了，听小杨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赶忙说：“得好好庆贺庆贺，再炒几个好点的菜，我请客。”

“别再麻烦了。得好好谢谢你们呢！”我说。

“我们还得谢你呢，你第一天来吃饭，我们多找了你钱，你马上把多给的钱退给了我们，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般哪！”小杨说。

正说着，书记、村主任等五六个人来了，我连忙嘱咐：“我过生日的事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连水库三位师傅都没告诉呢！”

书记和主任一个姓刘一个姓张，见了我说：“好几天想请你吃顿饭，怕影响你写书。今天正好碰上了，一块儿玩玩吧！”本想偷偷过个生日，不料却比往年更热闹了。

山里人实在，有什么谈什么，他们说，“不是我们自己夸，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的，你要是晚几个月来更好。每到夏天不断地有画画的、写书的、摄影的来呢！”

但，我为何天寒地冻来这儿？我没法说。

在纷繁复杂的人生境遇中，“不测风云”、“朝夕祸福”总是难以捉摸的，每时每刻都能保持心情愉悦，那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心平气和的情绪就像一泓宁静的湖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挨一粒石子的袭击。哪怕它极小，被砸碎了的水面，也必会荡起细细密密的涟漪，一圈圈地漾开去，久久不能平静。我现在的心情就是如此。当然了，既然离井别乡，又遇到这么多淳朴善良的山里人，我理应高兴才是……

国事尚艰，政事亦难，民事仍多疾苦，文事仍多漩流，家事尤多争执，又怎能家家遂心如意？十分感谢上坪的人们，在我逃离家门的这些日子里，给予我的关心照顾，让我享受了另一个家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