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烟灰飘落键盘,我下笔就如有神了:每一个键被按下去的同时,都会升腾起一缕轻烟,令人恍如隔世。饭前便后要洗手,用完我的电脑也要洗,如果懒,只消洗洗十个黑到锃亮的指尖。当然,像康师傅那样的二指禅就会省事许多。
恶果缘于恶习——电影院看电影不会抽烟,用电脑看就抽;用笔写《检查》不会抽烟,用电脑写博客就抽;户外运动不会抽烟,用电脑玩游戏就抽。总之,电脑和烟的关系是,不用不抽,每用必抽!
恶果缘于恶人——果子同学对一切运动中的物体,永远充满了低能的好奇。对于我的手这件物体,不仅能在键盘上敲出声音来,而且改变画面,这在猫的精神领域里实在是一件再神奇不过的事情了!因此,它也经常会用毛乎乎的爪子按几下键盘,往往不是把一堆乱码发给正在聊天的朋友,就是让电脑死机。然而最可恶的是,它的手并不干净,比如刚上过厕所,爪缝之间有那么一粒猫沙;比如掉毛正盛,塞几撮猫毛进来……
有人曾经用刷子帮我清理过,但强迫症逼我认为这样是不彻底的,浮于表面的形式不会解决根本的问题。
在我闪烁着对电脑无知的光芒的眼睛里,其貌不扬的键盘下,是一个博大的世界,它蕴藏着无比精密的仪器:无数双纤巧的机器小手把齿轮当飞盘一般准确无误的飞来飞去,稍有不慎,小手就撞在一起,缠成死结,于是主板烧了、硬盘划了、光驱完蛋了、弹簧迸出来了、屏幕起火了、适配器爆炸了、百爪挠我心了,一旦数据再丢失……
而我的电脑键盘下如今的世界,却充斥了尘土、烟灰、猫沙、毛团、芝麻、面包渣、飞虫的尸体……
拆键盘——不现实的,我不会,技师也不赞同。
用水冲——IBM只说现在的产品有这种漏水功能,没说我这款。
吸尘器——我没有吸尘器。
好吧,豁出去了,为了拯救我的数据世界,我花了两百多,折合日元三千多块(这样显得贵重),割肉买了一台小型的车载吸尘器——这物件甚好,把电源插在汽车的插孔上,它就能吸车里的尘。
小的时候看过一则国外的漫画,印象深刻:一个小伙子发明了一只大号的吸尘器,把桌子吸进去了、三角钢琴吸进去了、汽车吸进去了、讨厌的老婆吸进去了、海水吸进去了、噪音吸进去了、楼房吸进去了、罢工的人群和警察吸进去了……然后他就好奇,这里面怎么会装这么多的东西,于是准备看一眼,结果,把自己也吸进去了。
我常想:假如这只吸尘器自己也好奇,然后自己把自己吸进去了,结果会怎样?是不是世界就虚空了?
从口径上看,我买的家伙应该不会把电脑吸进去,那么怎么判断它是否有能力去除我精神深处的污垢呢?
我对准半空,一按开关——“嗡”,一只苍蝇就被吸进去了——神奇至极!
回到家,我抡着这宗法宝,披荆斩棘的吸遍了每一个可能有飞虫的角落,像一个神武的大将军。
可是,大将军也是人呀,我也好奇呀,便在阳台上,轻轻打开了后盖——昆曲《牡丹亭》结尾处,花神打开木盒,飞出彩蝶无数,令人如梦如幻。我一打开后盖,瞬间,苍蝇、蚊子、蛾子等仓皇逃遁,也算胜景。我亦如痴如醉,却完全忽略了风向——昏头胀脑的飞虫们被风又吹回了家里。
没关系,拯救电脑世界才是我的终极目的。
我拉开架势,站到了电脑前。我深知,充满灰尘的电脑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面对即将逝去的旧时代,忽然有些不舍:烟灰见证我的思考、猫毛记录我的温存,一沙一世界,污垢也如日记本,多少往事涌心头……
但是历史的车轮终将碾过一切尘埃!
将军的手指按向了开关。
“叮咚——”门铃响了,将军去开门。
一位妙龄少女,貌美如花、低头含羞的立在我的门外。
“请问……”我清了清嗓子,“您找谁呀?”
“呵呵,你声音真好。”
“?!啥玩意儿?”
看着我楞到傻乎乎的模样,姑娘笑了,这一笑可不打紧——苍天呀,明眸皓齿!!!
明眸皓齿说:“没什么,我是来送一份礼物的。”我这才听出来,姑娘是南方人,一口的吴侬软语——苍天呀,天籁呀!!!
我认识她吗?——不认识。如果心存歹意,可能我会学宝二爷:“这个妹妹似在哪里见过……”
既然不认得此人,她必是替人转送礼物,替谁呢?我的脑子飞快的闪过所有知道我住在此地的屈指可数的朋友:太遗憾了,没有一个这样富有爱心又独具浪漫情怀的家伙。
恶作剧?——这个有可能,早就想写一份《丑闻录》,以记载我近三十年来被各种恶作剧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成鬼的历史。但明眸皓齿太真诚了,实在看不出破绽。
我准备不说话,以不变应万变,这样既能显得深沉、见过几分世面,又不至被领进圈套。
当然,关键是显得深沉,这是面对异性的下意识反映,谁也逃不掉——我有一个姐妹儿,性格豪爽、很爷们儿,因为太过熟悉,她可以对我等众人拳脚相加。一旦接听男友的电话,声音马上会温柔得让人误以为不是她,瞬间就可以完成从长着胸毛的悍妇到酸倒牙的淑女的转化过程。
跑题了,说眼前。
明眸皓齿抬起莲藕一般的小臂,把一个纸盒举到我的面前。
大将军内心狐疑、表面镇定的接过:“这是什么?”
明眸皓齿天籁着:“这就是我们送您的礼品呀。你真幸运。”
她又夸我。
“每一个社区只有一个这样幸运的人,”明眸皓齿看了看我背后,“我没找错,你家多干净呀,看来你是一个特别讲究卫生的人!”
她又一次的夸了我。
大将军显然遇到了知己,天上掉下来的知己,方寸微乱:“是……嗯……可不……讲究安静,不,是干净……可不……嗬嗬……可讲究了……”
明眸皓齿:“那你今天收下这个礼物不会后悔的,我保证噢……”
大将军有点敞开了,忘记深沉了:“白收个礼物谁会后悔呢。”
明眸皓齿灿烂的一笑:“一看您就是有品位的人。”
天呐,她还夸我!用吴侬软语夸!
“看您住的楼层,多幸运的数字,六六大顺!”
“可不,六——”大将军没糊涂,“不,我住的是五层。”大将军心说:除了“二十五鼓一鼓,你还能说什么关于五的吉利话呢?”
明眸皓齿没接茬儿,继续陶醉在我生存的环境:“房间真亮堂,南北通透吧?空气好,这样有利于您的健康。可见你很乐观、也很成熟,对了,我见过的成功人士里,您是最帅的!……院子里有好多树,还有瀑布,好可爱的环境……”
大将军心说:“多新鲜呀,两米多高的水帘子也能叫瀑布。”可他嘴上不这样说,因为否定瀑布,就会否定自己很帅、否定他有品位、否定他讲究卫生,于是他说:“可不,挺让人陶冶的……”然后就想抽自己一嘴巴,什么语法?!
十五分钟过去了,这十五分钟,大将军过得很愉悦,自从他发现自己一得意,就语法全失以后便基本上不再讲话,而是全神贯注享受着明眸皓齿的夸赞,尤其又是天籁之音的夸赞。他甚至已经在潜意识里期待着每天都有这十五分钟的幸运时光,甚至,在心里,已经开始给对面的明眸皓齿起外号了,小眸、齿齿、籁籁……
“那我走了。”明眸皓齿告辞。
大将军如梦如幻:“噢……慢走。”
明眸甩下一身雅致的清香转身而去。
大将军的心开始暗淡。
明眸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回身冲着大将军一笑。
大将军的心豁然开朗。
明眸说:“对了,我的礼物是免费的,但你能给我一些成本费吗?”
明眸走了,天籁消失了,她是带着两百块钱消失的。天籁呀,天天耍赖呀。
大将军这才想起看看纸盒里是什么礼物,打开一看——又是吸尘器!跟自己刚买的一般不二,只是没有牌子。
大将军是男人,礼物已经拿在手上了,当着异性的面,他不可能不掏这两百块钱,更不可能把礼物退还人家,这是他好面子的悲哀。可是不管怎样,一样的产品在同一天拥有了两份,而且不是白拿,终究有些肉疼。
另外,这份收费的礼物好使吗?大将军愣愣的试了一下,“嗡”,还好,也能吸苍蝇。
突然,我冲上阳台,搜寻着天赖的影子,恨不得把她吸进吸尘器里,然后,像放苍蝇一样,就在五楼的半空,把她放飞!
我的电脑至今,还是充斥着厚厚的污垢,因为我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唯一想念的只有四个字:“把她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