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色的降临,我坐在南下……北上……或者是奔东(饶恕我对地理方位的无知吧)的列车上,拼命地向外张望。无论是何种交通工具,无论什么时间段,我都乐此不疲的爱看窗外的世界——它永远不会定格,永远新鲜。
今晚更不同,我的方向是山东半岛——我的根,所以我的眼神更加贪婪。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山东省,只知道“山东家”、“关里家”。长大才知道,那是逃荒闯关东的山东人对自己家乡留恋的表现。一个小小的“家”字,不知饱含了多少乡情、多少离别的愁绪。这种加后缀的称谓在全国各省份恐怕是首屈一指的。
我出生在哈尔滨安松街57号,周围的街道大约都叫“安X街”:安心街、安乐街、安平、安顺、安信、安广、安国、安华、安道……作家阿城在一篇文章中追溯了其中的缘由——也是山东人,在哈市落户的地点比较集中,也好相互照应,于是把这片移民区统一叫做“安X街”,意为“安居乐业”。
哈尔滨的山东移民数量,可能也是东北三省的首位,所以读书的时候,填写履历表,如果有人在“籍贯”一栏没有写“山东”二字,旁边的同学都会加以嘲笑,然后热心的告诉他写错了、务必改正云云。
1984年,外公带着我和母亲回山东。记得坐了好久的火车到大连,换轮船,到烟台,再换长途汽车……好像一共用了两三天的时间。
下了长途汽车,我们三个人傻傻的站着。
不远处,一个当地的老人推着一架木质独轮车迟疑的走了过来,两个老人对视良久,那人说了句:“二哥……”
在我记忆的剪辑中直接就是我坐在独轮车的右侧,妈坐左侧,外公跟在后面,那个老人推着独轮车向村子走去。妈当时说:“小欣你看,这就叫羊肠小路……”
可是我始终记不起,外公在和弟弟相认后是否流过眼泪,学了十年戏剧,总是会浮想联翩,我期待的场面是:外公良久无语,眼圈转着泪水,始终没有留下来……哎,这是我的职业病。
一九一几年,外公出生在山东掖县辛庄村,就是现在的莱州附近。俗话说:掖县人的腿,黄县人的嘴。我都占了,因为我爷爷是黄县的。
单说外公长到十三岁,家乡闹了灾,水灾、旱灾、还是蝗灾均已经无从查证,总之是活不下去了。那时不知道是谁的大肆传闻:东北好,到处都是宝。
外公于是和一个兄弟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梧桐,小哥俩儿拉着手绕树唱着歌谣:“梧桐梧桐你快长……”大意就是:“比一比赛一赛,看谁长得快。”然后,他就背了一个小包袱,涌进了闯关东的灾民洪流之中,好像路上还被同村的毛驴踩折了一只脚趾头。
十三岁的老吕头儿扒上火车,一路睡去,连饿带困险些出了国奔苏联,终于在中苏边境找了个制鞋学徒的营生儿……
手艺越来越好,老吕头儿决定到一个大城市,于是落脚哈尔滨,娶妻生子,一扎就是一辈子。
外婆也是山东人,嗓子很好,长得也漂亮,曾经在老家唱过戏。关键是家务操持得好,左近邻里几乎都受过她的帮衬。
可是年景不好呀,日本人的奴化教育、细菌实验,让哈尔滨的百姓无以为生。建国前夕,三姨降生,老吕头儿狠着心把孩子扔进了水沟,外婆跌跌撞撞的又把她抱了回来……
外婆累出了痨病,止不住的咳,终于在我妈妈十岁左右的时候过世了。
舅舅这一年十三岁,也是在这个年龄,他辍学当上了汽车司机,和外公一同承担起了养家的任务。舅舅当了一辈子司机,驾驶技术极好,迄今为止只出过一次交通事故——轧死了一只鹅。
在一块土地上扎根儿,就意味着很少会再回家,外公回山东家的次数很少,我们那一回是我的第一次,却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我至今能记得当时的村子是什么样子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模一样的房子、院子里的青石板路,还有我家院门上生了锈的报信儿的机关——那是外公的父亲做地下党时遗留的痕迹。
前几天还和兰编回忆我第一次知道生命的可贵:正午时分,我蹲在青石板上用斧子砸蚂蚁取乐,望着一片尸骸,我忽觉脖子剧痛,大哭,妈急忙赶来为我摘掉了脖子上的一片蚂蚁,妈告诉我,那是人家在报仇。
在山东家,我体验到了无数的第一次:第一次看露天电影,记得是动画片《渔夫和金鱼》;第一次吃生麦子,很香;第一次学着同村的孩子光脚走路,很扎;第一次经历农村的婚礼,人很多;第一次喝啤酒,很晕……
村里有片大沙坑,外公喜欢带我躺在里面晒太阳,他说从前这里是条河,所以这地方叫“河沿儿”,小时候他们常在这里洗澡摸鱼。前几年,听人说,河沿儿又有水了,可惜外公看不到了。
今天上午,一个年轻的母亲也是带着儿子回家,她在列车车窗子旁指着一片房子:“你看,这就是你姥姥的村子。”孩子三岁,只顾玩。那位母亲于是给他讲起了小猴子掰玉米的故事。
我心里一惊,二十多年前的火车上,我妈妈也是给我讲过小猴子的故事的!
妈妈昨天白天第一次看我的Blog,她不知道我会写今天的这篇文章。
如果可能,我会在拍戏间隙回一趟那个村子,找到老吕头儿的坟,好好的祭扫。
看着那位年轻母亲,我实在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我摸了一下孩子的头:“二十多年前,我像他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回山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