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3日中午，一通紧急电话之后，我飞快地坐上一台三轮车，向敬老院赶去，尽管路上的时间不到五分钟，仍然迟了一步。奶奶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紧闭着，这与她平日里睡着的状态不同。“没用了，人已经没气了。”医生在旁边说了一声。我的身体一阵发紧，双拳不由紧握，指甲深深嵌进肉掌内。

    人走了，该跪下。敬老院中其他老人提醒着我。我跪下的同时却愤怒的嘟囔了一声：跪下有什么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挺着发蒙的身体参加了奶奶的葬礼。“你的奶奶可怜了一世。”奶奶躺在病床上说着这话的情景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奶奶是孤儿，自小失去双亲，靠别人抚养长大，1947年与爷爷结婚，却因没有生育能力而受尽了夫家人的白眼。父亲是她的养子，但母子关系并不融洽。她的一辈子在人情中的小心翼翼里度过。只有我们祖孙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才会真情流露，拿起我的手左亲右亲。

    庚寅年的最后一天正是除夕，奶奶想喝牛奶，我买了一箱营养快线去看她。躺在病床上的她看到我提着牛奶，高兴的说着话：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竹床上抓蜜蜂把手蜇了啊？“当时我还得意抓了小飞虫呢。”我笑着回答。这是我们祖孙最后一次单独谈话。

    2009年爷爷去世时，我问她：现在爷爷走了，你是回敬老院还是跟爸妈一起住？她答：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回到外地的工作单位后，电询父亲奶奶的情况。父亲告诉我，你奶奶在家守到头七后就直接去了敬老院，没来我们家住。奶奶去世之后，我脑中无数次地浮现一个场景，奶奶提着手袋，一个人踉跄着向前走，广阔的天空下是她孤独的身影。

    2010年，堂姐住进了家。这一年的国庆节，我回家省亲，奶奶也来家中吃饭。妈妈暗中嘱咐我，就跟你奶奶说姐姐是暂住到我们家玩的。在送她回敬老院的路上，奶奶却笑着问妈妈：鹏是不是住进我们家了？也许，一般人看来很大的人情不公在她眼里却淡若浮云。国庆节期间，我带着奶奶逛了县城里的东湖公园，她在我的搀扶下走了好几公里，略无倦色。看到这样的情形，我暗中揣测，奶奶再活三五年当无问题。

    2010年的冬天，我在电话中得知老家下了三场大雪，严寒异于往年，不由大感担心。我知道，这种天气条件在没有暖气的情况下一个人睡觉会有怎样的感觉。我连番追问奶奶的情况，父母告诉我已给她备好了取暖器，二十四小时开着。得到这个答复，我稍感安心。我默默祷祝，奶奶务必要挺过庚寅年的寒冬，只要挨到来年春暖，情况必有转机。

    春节假期一到，我回老家后，席不暇暖地跑来看她，前两个月还走路稳健的奶奶竟然躺在床上。一向腰疼的她终于病倒，骨刺让她疼的站不起身来。严寒带来的血脉不畅让她得了哮喘。晚上回到家中，我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

    也许在中国，前后辈之间永远有数不清的恩情差距。小时候，每次过阴历生日我总记不住，奶奶提醒着我：今天是你生日啦。直到上大学，她还打电话给我：今天过生日要多吃一个蛋啊。去世前两天，她对我说：我是丁卯年出生的，腊月十八，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生日。时间翻过了庚寅年，我暗暗庆幸奶奶捱到辛卯年，以为寒冬已过。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把她接到南方住，躲过今年的严寒。几天之后，又一股冷空气来袭，这次奶奶没挺过去。

    奶奶走的太突然。许多话许多事，我来不及说和做。在她死后的几天里，我想起了许多事情。多年来，人们的生活早已发生改变，奶奶仍然过着看黑白电视机，没有热水器，做饭用蜂窝煤的日子。我虽然先后给她几千元钱改善生活，却从未想过做点什么。父母在县城里拥有一套两层半的大房子，我却从未坚持要把奶奶接到家里来住。读书时我每次寒暑假回家，她总是说：我望你眼睛都望干了，我却漫不经心，以为何至于此。

    早知如此，我会在2010年的国庆节就把她带到南方来，在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治疗，而不用在那个脏乱差的县城里苦熬等死。早知如此，当初我会坚持，把她接回父母家中。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可以重来，唯独生死关头，没有所谓的“早知如此”。客观上说，我不得不承认，去世是最好的选择，即使有选择的话。在县城医疗条件不济的情况下，她卧病在床两个月，如果不去世，还不知道忍受痛苦，捱到何等年月。

    奶奶的去世让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永远失去。令我稍感宽慰的是，她的晚年在子女的照料下，生活虽然不算宽裕，却能衣食无忧，物质上并不太艰难。只是感情上的孤独成为伴随终生的序曲，也许在无数个夜晚，她也像我一样，仰望天空，思念着远方读书的我。无论如何，奶奶对我的思念是有盼头的，而今，我的思念却如一屡烟尘，在云上、在雾里、在风中。

                                                    辛卯年正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