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读他的七十万字共五部的《2666》，读完两部，第三部开始了一点，就搁下了，见他的短篇小说集出便想有一本，大书抱着太沉重，当然以后要续读的。斜放的这本是今天上午刚收到的中华书局的竖排版《曹子建诗注（外三种）》含曹操、曹丕等诗注。盛着枯锈的缅桂花（白木兰花）的是云南著名的旧华宁窑牡丹纹残片……

众生最常见的悲剧

——杜拉斯《琴声如诉》阅读记

1

对杜拉斯的关注是我阅读史里怪异之一种，我有她的传记，认真读过。我拥有的那本传记里收录了她人生各个时段的一些照片，比如有她晚年时与年轻她很多岁的情人在海滨散步的照片：一个矮小，身材变形，脸孔皱皮麻瓤的老太太跟小她很多岁的高大帅气的情人牵手散步的情形。我深深地滥熟地记着有关她的那话——比起从前，我更爱你现在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我看过她的小说拍摄的电影《情人》《广岛之恋》，我还看了起码两遍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关于她的那个章节，熟悉她的各部代表作的篇名熟悉这些作品写的是啥，却偏偏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只言片字。

对杜拉斯这种荒唐的“熟知”终于在昨天结束，网购的她的两本书《情人》《琴声如诉》如期而至。

《情人》是她最著名的代表作，获得过龚古尔奖，据此拍的电影《情人》里男主演梁家辉让我很是粉过些日子，《情人》的故事太熟悉了，两本书里我选择捧起陌生的《琴声如诉》。

《琴声如诉》这本书只是四万多字的一个中篇小说的容量。捧读此书的过程中，晚间十点四十分央视正在播出纪录片《京剧》２，看了１，所以它也有点撩我，点开了电视，瞟了两眼却又放弃了，一心难两用，过后可补看《京剧》视频。薄薄的《琴声如诉》强力胶一样地粘回我的眼睛。

凌晨一点半，我把译者王道乾的译后记也读完了。

2

躺在床上关了灯，燠热的天气及那本书的情绪令我辗转反侧。终于听见点点夜雨声时，我关了灯，在夜的黑里反刍着这部作品睡去。

小说写了一个叫安娜的过着优渥生活的少妇某天带着儿子去上钢琴课时，遭遇了一件恐怖的情杀事件，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这不是安娜看见的，而是好奇的她通过周围的人的议论听到的。那对情人之前总是出现在咖啡馆里，人们隐隐地说他们碰到了爱情难以解决的难题，女的要那男的打死她。而那对出了事的男女是一对很相爱的情人。男的果真朝着女的胸口开了一枪，女的死了，血流满地。安娜陪孩子上琴课时便听见了楼下的动静，连不喜欢学钢琴而又机械地在老师的要求下弹着练习曲的孩子都有了到窗边看一眼的好奇，可教琴课的女老师似乎不为所动，忠于职守地严格地要求着孩子弹琴继续弹，一遍一遍重复地练习。孩子学琴有天赋，弹得很准确，尽管他心不在焉。一旁陪课的母亲安娜虽然很好奇窗外的动静，但她在孩子面前得做出表率来，附合着老师对孩子的要求。

钢琴课终于结束了，安娜和孩子来到楼下，来到热闹的人群外面，有人死了。安娜让孩子一旁自个玩去，她挤到了围观的人群里，看见案发现场：一个女人僵僵地躺在血泊中，旁边一个情绪失控的疯了般的男人把那血泊中的情人一会儿紧紧搂抱在怀里亲吻呼唤她，一会儿又把她放在地上，然后他也贴着死去情人的尸体躺下去。那男人亲吻血泊中的情人，脸上满是血，他似在哭还在笑，那场面惊悚。

这个情杀案，深深刺激了安娜对这事的热烈关注，她要知道这个事件的源起，她无法平静，她开始每天不由自主地在晚饭前在傍晚时分带着儿子从这座小城的另一头豪华大宅里出来穿城而过，走很远的路到咖啡馆这边来散步，从前安娜只在周末带孩子来这地方还一次琴课。现在她天天都来这边，到发生情杀案的地方散步总能听到些关于那个案件的一些消息吧。安娜不可扼制地要了解这桩事的所有细节前因后果。每天到了咖啡馆她都让儿子一边玩儿去，她要了酒喝。咖啡馆老板娘知道这个来喝酒的女人，全城的人都知道她，她是这城里一座工厂老板的太太。这座小城人口很少，是总共只开着三个工厂的一个小城。咖啡馆开在安娜丈夫那家工厂工人每天上下班必经的路边，那些工人下班后习惯进来喝上一杯。

安娜是孤独寂寞的，她每天只在傍晚时分带着儿子出来散步。在杜拉斯高超节制的叙述里安娜隐约间给读者的印象是她羡慕那个被情人杀死了的女人，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在被惊动的整个小城的所有人面前是真的拥有着获得了情人不顾一切的强烈的情爱表示的。

安娜的内心显然渴望那样激烈的爱情，尽管杜拉斯没对安娜的当工厂老板的丈夫着墨一笔，但字里行间你分明感觉安娜是没有丈夫的爱的，她生活的重心就只有儿子，过着优越物质生活的她在那深宅里渴望情欲的渲泄，她这隐秘的心思早被一个叫肖万的男人发现了。肖万是丈夫工厂的工人，他在深夜下班时总看见安娜寄身的深宅里一个长长的走廊里亮着灯，而安娜常常穿着诱人的性感的衣裙出现在那里，寂寞难禁地看着窗外，她在等待。

安娜在情杀案后再次来到咖啡馆时便“邂逅”了对她了如指常的肖万，肖万过来搭讪，邀安娜喝酒，坐到暗处去。肖万好像确实掌握着那个案件的不为人知的很多细节，安娜兴致勃勃地听他讲着。每天肖万都挤出一点“新鲜”的其实可能是他虚构的关于那个案件的细节，肖万乐此不疲，他对安娜有长期的窥视和洞察。他们沉醉在那些叙述里。安娜天天傍晚都来，肖万永远在着，显然在等她。孩子玩得很开心，玩一歇他就跑进来妈妈这让她看见自己又自顾出去玩。安娜与肖万喝的酒一天天多起来，他们分别的时刻越来越晚了，咖啡馆的女老板像是不经意地总弄出一点动静来提醒他们时间不早了。

杜拉斯的叙述文字极有张力，她故意让主角的对话只是没说完全的半句，比如小说结尾处的对话让情节急转直下的对话就是这样，有些事她故意不直接描写，我们能察觉那个总是在织一件红毛衣的咖啡馆女老板不想再看见另一起桃色事件。咖啡馆的常客肖万却不管不顾，他的工友们想跟他打招呼都没有打成，于是那些工友们窃窃私语这两个他们认识的男女的“私通”之情。

表面上安娜一直受了那个情杀案的刺激在咖啡馆里与肖万探讨复原那个案件，但其实，安娜是饮鸩止渴地等待着什么发生。而看见过夜晚窗前徘徊渴望激情却寂寞万分的安娜的肖万其实每天挤出的细节恰恰不是在复原那个凶案而是在无情地剥开面前这个醉在酒里的女人的真实内心。安娜空虚，无聊，没有爱，但渴望情爱。肖万看透了安娜，他在努力地接近她，她也在等待着。

但是，这个中产阶级的优越女人安娜，在耽溺于凶案的细节及肖万一步一步贴近她的内心的最后时刻忽然间说“我害怕……”，她挑了一个周末，一个她得带儿子去还琴课的日子里，让别人替她带儿子去还课，而她独自来到咖啡馆里面对已陷入情爱的肖万，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握在了一起，他们坐在了一起……然后安娜突然慌张不安起来……肖万对安娜说了一句：我真希望您死。安娜说：完了……

一对孤独的男女渴望爱情的男女在内心的狂热喧嚣后，在咖啡馆的众目睽睽下突然掰了。

小说的最后安娜看都没看肖万一眼地绝然离开了。

安娜走了，放弃了与肖万可能开始的一切。

3

小说突然地急刹车，结束。

我读得怔忡，想：杜拉斯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结束了？这像是一个没有写完的小说啊！我原本有很多自以为是的想像的，我自以为高明地等着在小说的最后验证我的推测是否跟这个法国女作家叙述的一致。

我读得不满足不甘心。我试图来圆这个杜拉斯的小说。

但是，经过反刍咀嚼纠结的一个过程，我忽然发现杜拉斯这个法国女人牛逼，她就有本事偏要这么残忍地吊阅读者的胃口：你们想要什么一个结果呢？又一对不顾一切的情人终于玩枪走火？还是在万般遗憾中，在无限的等待开始实现的时候突然甩出底牌，不玩了，游戏到此结束？

哪种情形更让人无法畅快，更让人悲催？

我现在选择杜拉斯安排安娜放弃不玩这个结局为更加让人无法忍耐的结局，这无疑是一出悲剧。文艺作品的悲剧，是让人纠结不已，无法放下，不一定非要是死了人造成祸患才是悲剧。

《琴声如诉》这样的悲剧，才是众生最最常见的悲剧。这等待后不得不戛然而止的放弃，才是令人难以言表难以忍受的普遍存在的悲剧。

4

在夜的黑里，在昆明六月初的雨水季里，来自印度的工艺小碗里盛着我头一天花一块钱买的六朵缅桂花，香味飘忽。《琴声如诉》里杜拉斯写到安娜家的院子里有一株盛开的白木兰花树（这种树就是我们说的缅桂花树），她爱去摘一朵两朵来放在她半裸的胸乳间嗅闻。开始读这书时，我把那小碗特地放到我书塌一侧的书堆上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当然不知道杜拉斯会在书里写到这种花及它的香。

现在我知道，我买来闻香的缅桂花终会锈枯，而杜拉斯这书里的白木兰花的暗香永不消逝。

5

书的名字是《琴声如诉》，读罢却发现这书叙述的内在韵律并不令人舒适，这书名跟小说故事有游离感。果然，译者也说这书名将就着用，译得不妥贴。就算女主角的孩子不喜欢弹钢琴，他一再重复练习的曲子也得到了钢琴课老师的首肯，弹得很准确，若那琴声可以称作如诉的话，这篇小说读下来并不舒缓如诉，它恰是强烈情感旋律之外另有一丝压抑着隐忍着的内心杂音。

补记：无端地，我在夜雨伴着的无眠里有一刻忽然从杜拉斯的《琴声如诉》跳到李商隐的诗《锦瑟》，我默诵出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端地我不知道我为何有这样的联想和通感，特补记一笔。

读《琴声如诉》是闻着这白木兰花的香味读的，这个花与杜拉斯这本小说里的情节暗合，这是这书与我的缘分，这六朵花读完书后的今天就枯锈如前了，非得用那华宁窑的残片才衬出它的速朽。而小说里的白木兰花是个不会朽的细节。

雅恩是陪伴杜拉斯最后的情人，他在她去逝后两年半的时间里一直不出门，饭食都叫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