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把整个俄盖村照得暖暖的时候，郎加足带我上山，去他们的冬季牧场。俄盖村的泥土都被冻住了，清晨的路边挂满冰柱。山路上的冻土只有被太阳融化后才能行走。上个月，他们家的牦牛已从5000多米的夏季牧场转移到了海拔更低的冬季牧场，夏季牧场现在到处是积雪。

  要穿过林深树密的原始森林，才能到达牧场，来回得走上一天。郎加足很小就走这条路，那时他还在妈妈的背上。慢慢长大后，郎加足开始跟着村子的大人一起上山放牧。放牧其实并不是很累的活儿，把牦牛赶到合适的地方，让它们慢悠悠地吃草，然后他们就在草地上坐下，生起火，煮起奶茶。他们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喝着奶茶，聊着所有可以聊的话题，尽管那些话题已经被重复了许多遍。他们一直坐着，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等到太阳把他们的身影拉长时，他们才开始下山。

  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对于牧民来说，放牛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生活的全部。

  郎加足16岁时已经辍学四年。小学毕业的郎加足已是全村学历最高的人，他在村小学甚至当了两年的代课教师。有一天父亲问他，同村有一个姑娘比你大两岁，她既美丽又能干，你愿不愿意和她结婚？郎加足愣了一下，说：我要去读书。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俄盖村20来户人家100多号人，没有人认为读书有多么重要。读了书，你还是要回来放牛。可是郎加足背上书包，独自翻了两座山，走了50公里山路去了学校。比他小得多的孩子都嘲笑他，但这并没有吓住他去学校的脚步。

  十几年前郎加足辍学时，大伯每次喝醉了酒都会说：“郎加足，你天生是戴眼镜的料……”大伯他一辈子放牧，教会郎加足很多山上的事情，还告诉他某片山坡上有一棵鬼树，原始森林深处也经常会有鬼怪出没。郎加足都很相信大伯的话，但关于眼镜这件事，郎加足觉得大伯说的只是酒话。

  可是现在，郎加足鼻梁上果然戴着一副眼镜。他在海南上大学，现在成都的一家证券公司实习，每个月拿一千多元工资。当他跟村里人讲到“证券公司”时，人们都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郎加足回到俄盖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路途遥远，回家很不方便。今年十月他回了一趟家，因为妈妈去世了。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好，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生了脑充血。家人为了不让郎加足担心，把这个消息隐瞒了大半年。

  这个村庄让郎加足越来越觉得伤感。父亲已经老了，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俄盖村的变化也让郎加足觉得陌生。以前一起放牛的人再也不是老面孔，许多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牧民不再跟随牧场的季节变化四处迁移，而是定居下来，那些房子全部用木头和石块砌成，样子漂亮但千篇一律，郎加足已经分不清是谁家的。在村庄里追着黑猪到处跑的孩子，郎加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在海拔4000多米的冬季牧场，牦牛星星点点散落在高远的山坡上。我们俯瞰山脚，整个俄盖村就像小小的积木玩具。俄盖在藏语里是“悬崖”的意思，岷江的某一条支流在这里绕出了巨大的S形，并把土地冲出了悬崖和峡谷。俄盖村所在的这条沟叫热务沟，沟里祖祖辈辈生活着藏民。郎加足常常矛盾，他有时觉得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很诗意，但现在他住上三天就会受不了它的冷清。

  郎加足站在高高的山冈上，面对山下的村庄，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如此伤感。

  “如果父亲不在俄盖，也许我就不会回来了。”郎加足这样想。

  郎加足告诉我，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牧场，几乎每个牧牛人都闻到过林芝草的香——那是一种奇异的香，会在风里忽然出现。那种香味比苹果的香味要浓郁十倍，非常好闻。据说只要找到林芝草并把它握在手里，人就会隐身。奇怪的是，他问过每一个村庄里每个放牧的人，大家都说曾经闻到过很多次，却没有一个人找到过它。

  这样跟我说的时候，郎加足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