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乡下这时节,对于孩子们来说最有乐趣的了。虽然满山遍野的野竹笋,早过了可拔的时间,这会儿都疯了似地抽茎,已经乏善可陈;半个月前浩浩荡荡的桔花香,这会儿也无迹可寻,枝头的花瓣全谢了幕,变成了一粒粒微型的果实——但晚开的蔷薇花,却把整列的竹蓠芭都攀满,一堆堆花瓣开得比杨二车娜姆鬓边的还要闹猛,气势恢宏,灿烂无比;相比之下,山边的野百合零星散落,静静悄悄,正擎着几支纯白或粉红的小喇叭浅吟低唱;林间莺鸟啼声更为清亮,老母鸡领着一大群雏儿前呼后拥,在茶树丛里钻进钻出,有象征性又潦草地啄一嘴又啄一嘴泥巴,唧唧咯咯但效果全无。
这些,当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时节野草莓都红了!
春天走的时候
每朵花都很奇妙
她们被水池挡住了去路
静静地变成了草莓……
这是顾城的一首诗。野草莓在我的家乡方言中,并不叫“野草莓”(这名字文绉绉又韵味全无),总称“泡儿”;但正如乡下的姑娘们,虽然统称“蚂蚁”(我家乡的赣方言,“姑娘”与“蚂蚁”竟然是完全相同的发音),但每个姑娘都各有不同的名字,“泡儿”品种不同,也各有不同名字——那种长势低矮,果实圆润,采摘下来果蒂脱落中间空心的,叫“大水泡”;那种高高长在带刺的树上,一颗颗果实如宝塔状,中间实心的,叫“果公泡”,味道最鲜美了;还有一种贴地生长,果实猩红圆溜,生来一副邪恶模样的,叫“蛇泡”,人不能吃,只供蛇吃,偶尔上面还有蛇吐出的白色唾沫呢——想到它就让人不寒而栗。
果公泡,亦即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到的“覆盆子”,“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这种野果味道之好,看来是人所共识,绝非现今大棚培养、施以催熟增甜药物的真草莓之类可以比拟的。就连常年在瓦尔登湖隐居的梭罗,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在我看来,树莓可以归于最朴实、最单纯也最宝贵的一类野果。”梭罗所说的树莓,也正是这种“果公泡”——“其欧洲的一个品种就得了个名副其实的命名:Idaeus,这个拉丁词本意是理想之物。”
“大水泡”成熟时间稍早,五月初就有零星的红果实散在山坡上、溪流边和田埂上的绿叶间,鲜红且大,到了五月中旬,就大量成熟,六月时节还偶有所见;“果公泡”成熟时间稍晚,六月正好,你在山路上信步而走,转一个弯,满树的红果忽然闪现在眼前,真是让人无限惊喜。这种浆果跟“大水泡”比起来,红得不那么耀眼,个头也不那般大,但颗颗结实,果肉饱满,味道甜酸鲜美而醇正,回味悠长。可惜采摘之后不能保存,更不能上市销售,只有居于乡野之人才有口福尝到了。
我自从离开故乡到城市谋食,久疏了乡野生活,四季变幻也只是在湖边行走时才可以感知。至于采摘“泡儿”这样充满童趣的事以及“泡儿”的酸甜味道,也只在记忆中得以咀嚼。前不久回了一趟老家,正好赶上了季节,邻家小孩儿拉着我去到那向阳山坡采“泡儿”,一边采一边忙不迭地往嘴里扔,快乐极了。虽然后来还滑了一小跤,右手肘被“泡儿”枝上的小刺刮了几道血痕,但完全没影响那份生鲜的野趣。
“信步走到这样一片树莓林前,看到树上结着淡红色的树莓果,不由得令人惊喜,但随之也感叹这一年又快过半了。”这是梭罗面对一树美妙野果的纠结心情——如此好吃的东西放在你面前,竟还有闲心去发些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样的感叹,莫非老男人也要走小忧伤、小清新这一路的风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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