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西湖边来，都会换一种心情。那是旅行的心情。

       这样的旅行虽然短暂，但无论如何，也能找到一种“在路上”的感觉。在我看来，“在路上”指的就是，看到不同的风光，与不同的人相遇。 

      到杭州之后的这一年中，我很多次坐火车回老家去。坐在火车上的两个多小时，简直是我的享受，无所事事，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可以打发，而且情绪会被有节奏的铁轨声响调拨到漂浮状态，就像仰躺在游泳池琥珀蓝的水中那样。

       这样的短暂旅程中，如果我不是在翻书，那一定是在拍照片和胡思乱想。拍照片总是瞎拍，在那样一个空间里正经八百地把相机对准别人，调焦又调焦，取景又取景，似乎不太礼貌，而且仿佛入侵了人家的私人空间。不过胡思乱想就很有意思了，猜度前座一男一女之间的关系，或者前前后后那些人的职业，就可以联想出一篇很有自娱效果的小说来。

       因为我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坐火车，就不免会对邻座这个人稍稍关注一点。我想，如果每次出行，不管你是坐火车还是汽车还是拖拉机还是马车，如果有人把你和邻座的照片一起拍下来，拍个50年，这些照片一定很有意思。

       你想吧，你们明明是陌生人，或许一辈子就见过这么一次，而且只要下了车，你或许都不会再认得他。但是……坐在同一辆车上，一起走过一段路，度过生命中的几个小时，还相距那么近——甚至有时双方肌肤还要相亲，对方打瞌睡搞不好会把头靠在你肩上，而你睡着时流口水或许会流到他的衣角上。也许有的邻座并非你心所喜，他与你同行一段路的记忆并非那么令人愉快，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并不总是如你所愿。即便是一趟小小的旅行，也往往充满阴差阳错。

       在西湖边的木椅子上也会如此。

       如果你一直坐在一条长椅的一端，很有可能会有另一个人，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在这个时候，寻找话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过了一会儿，对方起身离去，你也便离去。

       偶尔也会看到两个人在长椅上亲热相拥，甚至有时他们会接吻，证明西湖是一个美好之地。但显然无法想像他们一小时前才在这里结识，只因各自坐在长椅的另一端而生起结识的勇气。想像五年前他们结识于此，倒是浪漫——他们都是外地人，旅行到这里，各自坐在椅子的一端，悄悄打量对方却寻不到话题搭讪，其中一位正欲离去，可是因起身太猛导致椅子仰翻，于是另一个跌到了地上……

       这个故事——我都不信，你会信吗？

       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天气，西湖边秋高气爽，微风习习。立秋是个挺乖的大孩子，性格温和，轻言细语，不像大暑那么暴烈，有点像古惑仔。

       荷花开得有些时日了，但仍是这一季最生动的风景，一支一支随风摇摆，让你经过时觉得不好好欣赏一下简直有暴殄天物的罪恶感。可是要想拍张荷花的好照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我来说，许是因为基本功不扎实的缘故吧，平时总不愿意端端正正地拍照片——架个三脚架，牵条快门线，测个光、加个背景板什么的，那样真是太费事啦。我最喜欢的拍法是，一只手随便举起相机，也不知道镜头对准了哪里，随便地按下一次快门，咔嚓一声就像击发了一次手枪的扳机，那快感是勿庸置疑的。至于拍出了什么……天知道呢。

       白堤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接下去的天气，很是适合户外运动。从前人们喜欢“沙场秋点兵”，操练兵法，骑马射箭，秋天是最好时候。昨天，钱塘江上千人游泳横渡，很是热闹，钱江新城著名的景观“城市阳台”附近，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从江的对岸一直游过来，全程一公里多。游泳过江，中流击水，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像我这种只在无风不起浪的游泳池里待过的菜鸟，就像养在鱼缸里的金鱼，虽然会在做梦的时候表示无限向往大江大海大风大浪的洗礼，抒发一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豪情，但事实上一旦清醒过来，就会对鱼缸之外的世界无限发憷。钱塘江这样的水域对我来说过于陌生，虽然我每天至少有上班和下班的两次跨越，但是也只限于远远的观赏，不管我是以吹着口哨驾着汽车驶过、舞动两腿骑着自行车滚过，还是坐在经济舱的狭小空间里从钱塘江上空飞过，我与它之间都保持着礼貌而克制的距离。我想我们之间还没有熟到可以裸裎相见亲密拥抱的程度——至少目前仍然如此，对于我来讲，它有点……过于野性而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游泳其实是一种交出自己的很好方式：你一件件脱掉了衣服，同时脱掉了与外部世界重重隔断的帷幕；在水中你被热情而紧密地拥抱，而且你无法拒绝；你最大限度地舒展肢体，划动手臂，摆动躯干，事实上已经卸下了所有的戒备和武装——回忆一下，这样自然而纯粹的状态只有当你在床上的时候曾拥有过，而在床上90%的时间你是在睡梦中度过的——游泳能消除你的肌肉和精神上的紧张感，改善你与周遭世界的关系，提升自信心，这一点勿庸置疑：在开始一场艰辛的谈判或写作一篇令人头疼的文章之前游泳将会大有裨益。  

       这一天的斜阳美极了。怎么说呢？被树叶筛碎的阳光洒在北山路的柏油路面上，就像铺了一层细碎的黄金。洒在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也像铺了一层细碎的黄金。

       我是有多久没有欣赏过这样的斜阳了？城市里的好天气总是比较难得，而且大多数城市人已经遗落了抬头望天的习惯。许多个傍晚，我在位于杭州体育场路218号的一幢大楼第17层的洗手间，完事之后朝着西面的窗外望了一眼，顿时感到眼前一亮心旷神怡，远处的西面云彩瑰丽夕霞满天，近脚下的低矮建筑楼层也沐浴着一层暖色调的橘黄。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金刚，那只爬上了纽约州地标建筑帝国大厦楼顶的大猩猩，电影镜头里落日的场景真是辉煌而让人感伤。

       帝国大厦顶楼的落日之美自有它的道理，自1931年以来，这座大楼雄踞世界最高建筑的宝座达40年之久，直到1971年才被世贸双子座超过。“9·11”恐怖袭击事件后，帝国大厦重新成为纽约最高的建筑。大厦原本381米，20世纪50年代安装的天线使它的高度上升到443.5米。当然，说到电影和帝国大厦又怎么能不提到《西雅图夜未眠》，写到这一段文字时，我甚至分心又去重温了一遍这部电影，梅格·瑞恩的眼睛真美丽——她一路小跑，到达帝国大厦的时候保安对她说，“对不起，你来晚了。我们下班了。”

       “我约了人……” 她很懊丧，“也许他没来过，但是不看一眼我不死心。”

       我想见你——情人节落日时分，在帝国大厦顶楼。

       好心的保安让梅格·瑞恩上去了。没人。然后她沿着观景台走了一圈，于是，嗯，她看到了金刚，那只大猩猩。

       在帝国大厦拍过的电影实在太多了，无数情侣会在落日时分登上楼顶，一方借机向另一方求婚，成功率太高了，眼前的美景使得甜言蜜语听起来更让人陶醉。

       眼前的流金碎影给西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有人坐在堤岸上窃窃私语，逆光下的剪影美丽极了。微风轻拂在湖边走过的姑娘们的美丽裙裾，她们穿着轻软的拖鞋，脚趾甲上涂着年轻闪亮的颜色；几个僧人也从湖岸上走过，他们步履轻盈，黄色的僧袍被晚风吹动，遥远山林中的声声暮鼓大约在召唤着他们归去。

       天，这个时候真的感觉凉下来了。

        立秋是一个成熟和收获的季节。这个时节，田地里稻谷金黄、瓜果飘香，色泽鲜艳而暖人心怀。我有时会很羡慕乡居生活，春天该播种的时节就播种，夏天该浇灌的时候浇灌，到了秋天该收获的时候，你就有收获，土地并不会亏待你太多。它有时甚至很慷慨，比如你在屋角随意扔下的辣椒苗、丝瓜秧、番薯藤，从来没人关注过，春天里几场大雨的滋润后，竟然落地生根，这会儿不知不觉地结出了红的辣椒、长的丝瓜，至于番薯，一锄头挖下去竟发现，下面藏了一窝圆滚滚的小番薯，这些被弃的秧苗似乎憋足了劲要上演一出励志戏码。

       有一种生活叫“扦插”，就像番薯苗一样——端午前后雨水充沛，长势良好的番薯藤一段一段剪下来，插进湿润的土地，这些藤节就会在土地里生根，枝叶蔓延，顽强生长。这城市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经历的人，我们都是“扦插一族”，离开了最初生长的土地，重新寻找家园扎根生长。这样的生长开始会有点艰难。但是话说回来，哪里的生长不艰难呢？到目前为止，当我审视这一年多以来的历程时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评价：长势良好。

       经过镜湖厅时，发现一架凌霄花开得很好看。橙红色的花朵长在绿藤上，头上裂开五瓣，有点像牵牛花。这花我一直不知道名字，有一天无意间得知其名，心里高兴极了。查资料，说凌霄花期很长，从夏开到秋，“八月结荚如豆荚，长三寸许”。

       这花儿好种，也能扦插，若是在家里阳台植上一株，一定生机盎然。难得的是，它还有一个如此高远的名字，真可叫人咂味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