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1
太阳快落山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呢。我瞅着天色将黑,心中不由焦灼。他却仿佛有意拖延,在风里抽着纸卷的烟,时不时觑我一眼。我知道,对于一个好好地赶着驴卖一车萝卜的老汉来说,我这个人的出现很可疑——既素不相识,又互不相欠,你干嘛非得跟我套近乎?莫非看上我这一车萝卜?或者干脆就是个骗子?
找不出动机,其实最让人发慌。你到底要干嘛?他想不出。我说我什么事也没,就是想跟着你回趟家。他更加吃惊了。
你的萝卜多少钱一斤?三毛。那这些萝卜我都买了。我给他十块钱。开始他不接。后来他接了,问我用什么袋子装。板车上还有几十斤萝卜,我明显双手空空,不能抱着走。我说,我不要萝卜,就是想跟你走一趟,到了我再走回来。我不是坏人。你看我像坏人吗?
老汉真的傻眼了。
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前奏。那是一次没有目的的行走,我跟着家在甘肃武威市凉州区中坝镇头沟村12组4号的一个卖萝卜的老汉,从县城走了近3个小时去了趟他家,他婆娘看到我也愣了半天,然后煮了碗面片给我吃,吃完时天已彻底黑了,我往回走,幸运地搭上一辆车回到了县城。
这就是我的一次“下基层”。最基的基层了。要没有这样的一次行走,你就不会了解那个村庄,和那些人。你不会对那里的农村的荒凉,那里的农民的朴实,有这样扎扎实实的体会。
2
给《倾听》写稿就是这样,你可以一次次地遭遇各种各样的人生。前头跟萝卜回家的事儿,其实是我去采访一个老红军。她一生中,所受的苦比一条河还长。许多和她一样经历的人,等不到今天,纷纷死去了。她算幸运者,活到了可以讲出自己一生故事的年月。
她生于上世纪10年代,算是10后。
采访完老红军,我就地又采访了一个80后。小年轻出门打过工,赚过钱,最后回到家乡,什么工作也不要了,女朋友也不要了,就在荒漠里种梭梭。在他们那里,沙子就是零食,嘴一张,风裹着沙子就进来了。民勤,沙尘暴的起源地。
他讲了一个生活场景,最让我记忆深刻。他说,他每天用一杯水洗菜,用一杯水洗脸,用一杯水洗澡。水在他们那里,是多么金贵。
在民勤,宾馆客房的洗手间里,墙上都贴着一句话:“请节约用水,少洗一次澡。”在那里洗澡都会有心理负罪感。
从那里回来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会场上喝过的瓶装水,只要还有剩的,我一定要带走,喝完。有时会想,这杯水或许能救活一棵梭梭呢。多救活一棵梭梭,我们就少吃点沙子这个零食了。
所以,每一次“下基层”,都会有新的收获。你见到不同的人,他们的人生是你没有活过的,但你可以共享,仿佛自己平白多活了一辈子;他们的人生感悟,有的要用几十年才体会出来,却因为你采访他,他就告诉你了——虽然,告诉你也不会成为你的;但是你也算对人生的看法多了一种角度。
3
做记者,常常遭遇到贫苦困顿的人和事,跑的都是穷乡僻壤、市井里巷,接触的都是贩夫走卒、弱势群体,好多人实在没有门路,把记者也当作一根救命稻草来用。能帮的,也就帮人家一把,虽然记者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多少本事的。
出去采访《倾听》的稿子,每次都有太多的唏嘘,有太多的感叹。有一次去陕西采访了19岁的大学生女村官白一彤。小女子做事有胆识,有魅力,可因为种种原因受到社会的误解。我去采访她的时候,她倒出了很多心里话,包括对于自己父亲过多“帮忙”的怨言,对于社会上流言蜚语的愤怒。大雪封山,汽车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艰难地走着,路面结冰,司机开得胆战心惊。白一彤讲述着村里的那些事,一遍又一遍眼睛红了。
回来以后,稿子写好,版面刊登出来。那边看到以后,千谢万谢,说这稿子才真正反映了一个真实的白一彤。她父亲向我们买了2000份报纸,随当地的党报一起分发。这个稿子后来也被《中国青年》等杂志刊登,还被《读者》(人文版)等转载。我想,这道义上的支持,对白一彤来说是她最切实需要的吧。
此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感谢这个职业,可以让我们多走,多看,多听。当年胡适在当北大当校长时说过一句话,“争取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我想,珍视每一个生命的意义,即是国家的进步。
电影《阿甘正传》里,一群人跟着阿甘满世界乱跑,阿甘停下来说,他要回家了,他们问“那我们怎么办?”
我想,除了继续跑,别无更好的选择了。
201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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