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语言09:09(散文)/苏沧桑
(2025-11-10 11:00:44)
宇宙语言 09:09
苏沧桑
他们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语言。
开始
多年以后,面对即将飞往巴西圣保罗的机组人员,我将回想起,杭州大学洒满阳光的图书馆窗前,18岁的我捧读《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熟悉《百年孤独》的人,会从我开头这句话里,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叙事味道。正是这个四十年来萦绕在我梦魂里的神秘味道,牵引着我,向日葵般扭着头别着身子,遥望着地球最南端那片史诗般壮丽而魔幻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命运。
事实上,我从不认为,遥远的南美洲和我是分开的,我始终相信,宇宙间所有的物质都是一体的,由我们看不见的某些暗物质,紧紧联结在一起,因此,“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因此,跨越2024和2025年的南美洲之行,是拥抱遥远的那个自己。
我无法精确本次远行的算法,就像《未来简史》中那只面对狮子和香蕉的狒狒,只能凭借直觉预测风险。我默默估算了经济之外的最低成本:巴西、秘鲁、智利、阿根廷、玻利维亚、乌拉圭6国,共27天,需要飞行8万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2圈,需要飞行24趟航班,其中直升机1趟、螺旋桨式小型飞机1趟,涉及交通安全、健康安全、人身安全,主要有:有很大概率的当街被抢手机、很小概率的被持枪抢劫的危险,有极大概率的高反、流感、登革热等风险,有较小概率的行车安全风险,有极小但如果碰上就是百分百的航空安全风险。
事实上,在南美洲的27天里,每一天,都会有一个念头冒上来:这次,我能活着回去吗?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用力祈祷平安,如同万里之外的八旬母亲每一天为我祈祷一样。事实上,这一次远行,除了常常累到怀疑人生,心理压力成本是最高的,包括对为我日夜悬心的母亲的深重内疚。
幸好啊,付出昂贵代价的出发和远行,收获了击中我心灵的无数个瞬间。穿越千山万水的意义,是尽全力伸展触角,触摸向往之地,更是丈量内心,唤醒精神疆域中沉睡的陌生之地。
我没有任何通灵能力,发生在我身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无数次,我突然看向钟表时,钟表显示的时针和分针的数字刚好重叠,比如09:09、11:11、22:22。有人说,这样的时刻,是宇宙在用无声的语言呼唤你。
雨林、河流、瀑布、石阵、地画、孤岛、盐湖,我一一遇见,一一用脚步、目光和心跳与它们对话。它们回应了我,用天空和大地的语言,用宇宙的语言。我没有完全听懂,但至少,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我寻找过我自己。”
此刻,春寒料峭,我坐在东海边玉环岛漩门湾面向大海方向的书屋里,在电脑上敲下以上文字时,像坐在两万公里之外的亚马孙热带雨林里,感觉额前慢慢亮起了一道光,那是南美洲2025年第一场暴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和我一样渴望和宇宙对话的人们。
雨林:月光篦出一只虱子
一
尾随着印第安向导Julio模糊的身影,静默的一行人紧盯着他用手电筒开辟的一小圈光,行进在漆黑的亚马孙热带雨林(Amazon Rain Forest)里,仿佛和这片原始森林的生灵们一样,停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里,只有时间本身在时间里前进。
这是夜里8点,北半球的北京时间已跨入了2025年,南半球的秘鲁时间仍停留在2024年的最后一个夜里。玛雅瑙斯省的亚马孙热带雨林 ,没有网络,没有灯光,没有人说话。
万籁涌入耳蜗,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的蛙鸣声鸟鸣声虫鸣声如空气般潮腻,又如遮天蔽日的藤蔓般稠密。有一两声特别响亮的鸟鸣声,像人类吹的口哨,音调一直往上,好像在拉着我们往前走。盛夏夜的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刚被割下来在蒸笼里蒸过又在太阳里晒过的那种复杂的气味。
一两声猴啼,极短促,像我们骤然变得急促的心跳。随着印第安向导手指的方向,一闪而过一个黑影,又似乎没有。
印第安向导表情夸张,有效制造了紧张气氛。他的名字是七月的意思。在手电筒的余光里,他瞪着突出的大眼睛,将左手食指竖放在嘴唇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嘘声示意我们不要出声,哪怕因惊恐而发出的尖叫。来自东方古国的一双双黑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粒粒萤火。好奇,兴奋,惊恐,无助。
亚马孙雨林,这一地球上最大的热带雨林横跨巴西、秘鲁、哥伦比亚、玻利维亚、厄瓜多尔、苏里南、法属圭亚那及圭亚那8个国家,是地球上物种最丰富、最复杂的生态系统,生存着近6万种植物、200万种昆虫以及无数种鸟类、哺乳动物、两栖动物、爬行动物等。这一“人类禁区”,提供了全球五分之一的氧气,也为人类准备了上万种死亡的方式。比如:
有毒植物的毒液,会沿着划破的动物皮肤侵入神经和血液,致死。
300多种蚊子、各种巨型蜈蚣、蜘蛛、子弹蚁、箭毒蛙等等均携带致命剧毒。一只箭毒蛙的毒素足以杀死一只大型动物或者20个人,印第安人曾用它们的毒液制作狩猎工具。
被子弹蚁咬中后,痛感堪比同时断掉20根肋骨。牙签鱼如果沿着水流钻入人类的尿道,会让人痛不欲生。
看似平静的亚马孙河流里,潜藏着食人鳄、食人鱼,还有能放出高达800伏电压足以击晕人类的电鳗。
最恐怖的,是亚马孙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类,体长可达6米,体重可达200公斤,和神出鬼没的美洲虎一样,是亚马孙雨林的顶级猎食者。
人类的脚步还只敢逡巡在它的边缘地带,而目光无法企及的更深更暗处,连当地土著人都不敢贸然进入。
此刻,我的双脚一步步探向被手机勉强照亮的地面。忽然,藤蔓垂落的阴影中,一条金黄色的蚂蟥横在一块石头上,蠕动着,通体湿润发亮,像是雨林的守门人,提醒人类:闯入者需以血为代价。
汗毛耸立的刹那,我赶紧跳起来跃过了它,根本不知道双脚会落在黑暗里的何处,是潮湿的腐殖土?低洼浅草深坑?还是会踩到另一条蚂蟥或者蛇身上?如果不慎摔倒,我的手会扶上哪里?手机光亮之外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潜伏着蚂蚁蚂蟥毒蝎毒蜘蛛毒蛇。
一只巨大的黑褐色狼蛛一动不动趴在倒伏的树干上,印第安向导用英语细数了一遍它毛茸茸的腿,一共7条,应是断了一条。7条腿本身就像一张密织的网,时刻准备将猎物收入囊中。
红眼睛黄绿色相间的一只菩提树叶般大小的牛蛙呆立在草丛中,被手电筒照亮后,并未鸣叫,喉囊一鼓一鼓的似乎很生气被打扰。
没有蛇。没有卷尾猴。没有巨蟒。尽管低垂的每一条枝蔓都像一条蛇。也许就是蛇,而我们没有发现。无处不在的,是体形和嗡嗡声都特别巨大的蚊子,自始至终围着这群闯入者飞舞。
“行军蚁!”有人惊呼。所有人都发现,脚下到处是一队队急匆匆赶路的行军蚁,比在中国江南看到的大四五倍的栗褐色蚂蚁高举叶片和各种颜色的食物,如高举旗帜,黑色河流般无声地漫过枯叶,漫过倒伏的一切,通往未知的去处。我的鞋面上、裤腿上,已经粘上了十来只蚂蚁。它是毒性最强的十大蚂蚁之一,通常一个群体中有100万到200万只蚂蚁,个性凶悍,唾液带有毒性,可以轻易麻痹人类,当人类侵入它们的领地时,将会付出巨大代价。
本以为,行军蚁的行进会发出沙沙巨响,像纪录片里一样,也许是万籁的轰鸣声掩盖了它们急促的交谈。它们每天不知疲倦地搬运一切,啃噬一切,又重建一切,在人类眼里,显得笨拙可笑毫无意义,那么,假如有更高维度的生命在俯瞰人类,是否也是这般感觉?
所有人一边走,一边使劲跺脚,摆脱着无孔不入的行军蚁。
“我想回去!”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嗫嚅着说。没有人回应她。
“我也想回去!”我在心里说。
一只淡绿色的蝴蝶,合着双翅,像沉睡在一个梦境里。我深深吸气,深深呼气,我要与它交换呼吸,换取它宁静的意志。事实上,我从未如此零距离地进入真正的蛮荒之地。我看不到雨林里的万千生灵,但能感觉到那些心跳呼吸和眼神存在于咫尺黑暗中,也许就在一转身间,也许就在我脚下,也许就在从头顶突然垂落的枝蔓间,也许就是那片看似枯萎的树叶。我感觉,整座热带雨林就是一个巨大的蟾蜍般黏糊糊湿漉漉黑黢黢的生命体,万籁和气息,都是它巨大的胸腔发出来的。
我头皮发麻,汗毛耸立,紧缩脖子,踉跄前行。我戴着帽子和面纱,裹着防晒衣和扎腿长裤,穿着长袜和登山鞋,戴了手套,不敢裸露出一寸皮肤。可是我又那么想靠近它,抚摸它,倾听它。如果它愿意和我说一句话,它会说什么?是“来!”?还是“走!”?
一条条褐色大腿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鬼魅般可怖。印第安向导说,这是“会走路的树”——行走棕榈树。这种神奇的树雌雄同株,高跷般的根系像长了十几条大长腿。这些“腿”在阳光充足的一侧会成长,而光源低的一侧会慢慢枯死。因此,行走棕榈树一直朝着光照的方向移动,每天移动2到3厘米,每年移动20米远,就像在缓慢“行走”。
终于,有了光!野杧果和棕榈树的树影婆娑间,雪白的月光倾泻而下,银河如被叶片切割成的碎钻石,向着大地倾洒。深蓝色的天穹之下,天籁、地籁齐声合鸣。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却感觉它们的语言和万物和宇宙的语言浑然一体,悦耳动听,某一刻,我仿佛听见忧伤的印第安笛声从远古传来,传说中水蟒化身的笛子吹奏着这片土地创世之初的曲调,哀叹着它渐渐陨落的古老文明。
只有人类发出的声音突兀而另类。
悄声撤离雨林时,我回头看见,雨林像大地的一头浓发,月光像一把心存敬畏的银梳,轻轻拨开枝枝蔓蔓,给雨林梳头。
我感觉自己是一粒被月光篦出来的虱子。
第二天午后,我们跟着印第安向导沿着一条显然常年被人类踩踏的小径来到了一棵参天的千年古木棉树前,忽然发现,昨晚我们来过这里,只是我们并未深入雨林,而是迷失在时间和黑暗里,以为自己走了很久,走到了雨林的腹地,其实,我们只是在靠近河流的边缘地带徘徊,轻轻触碰了一下雨林的发梢而已。
不禁哑然失笑。
真正的荒野是没有路径的。
二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9期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