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悲欢/叶浅韵
(2025-04-02 09:47:48)1
——她终于成为一颗能孕育珍珠的蚌,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粒珍珠的诞生,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婆家人和娘家人最成功的一桩买卖。
我在灵堂行完礼后,就四处搜寻一个影子。
五姐夫呢?五姐夫,五姐夫。我大声呼叫,一边掀开帘子进到里屋。有一张瘦脸从玻璃棺材的那边探出,怯生生的笑像是挂不稳当,随时就要从那些细密的皱纹里逃走。他应声着我,也一边掀开帘子来到里屋。表姐表妹们忙着给他让座,给我让座,他没坐谁的位置,而是一屁股就坐在棺材前的稻草上。我坐在大表姐旁边的沙发扶手上,问询五姐的身体状况,请他一定要对五姐好一点。
我的语气中带着恳求的意思,他已经没有笑意的脸也变得像一张纸那么平坦,那么单薄。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唇,像我见过的无数老实人中的一个,他们生活在四平村及周边的任何一个村子。如果再多说几句,我都觉得自己有罪了。
这些年,我们每一个人见到他,都要说同样的话。他从慎重、不安、手足无措,至沉重、麻木、面无表情。表姐表妹们沉默着,灵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姑爹躺在棺材里,鲜红的老衣,紧闭的双目,我们的悲伤亦如冰块的凉意弥漫在灵堂。
帘子又掀开时,有个羞涩的小姑娘叫着“爸爸”进来紧挨到他身边。他笨拙地向女儿介绍着,这是大姨妈,这也是大姨妈,这是舅外婆家的大姨妈,这是姨外婆家的大姨妈……粉团一样的小脸,太像她已经死去的外婆。她的外婆是我的姑妈。此时,在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外公,我的姑爹。在见到她的那一时刻,我忽然就笃定地相信世间有轮回,我的姑妈因为太牵挂这个女儿,所以投胎到女儿的怀里,想一直陪伴着她。
姑妈死于非命。十六年前的夏天,在楼顶晒粮食的姑妈,阳光扶不稳她的身体,她从楼顶摔了下来。从乡到县,再到省城的医院,都没能挽回她的性命。我和妹妹用柏香水帮她擦洗身体,妈妈交代过我们,不许哭,我们不能把眼泪滴在她的身体上,阻拦她往生极乐的路。乡间的传统,眼泪不能滴在死去的亲人的身体上,那会变成亲人往生时渡不过去的江河。一个静静的姑妈躺在床上,就连头上的伤口也被我们的疼痛隐去了。我没有一丝害怕,只是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她忽然就在我们的呼唤与爱抚中醒来,询问我们:你五姐要来了吗?她到哪里了?
有好几年时间,姑妈痛恨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天天都要回娘家,害得那个耳聋的女婿,前脚后脚地找寻。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疯了的人的思想和行动呢?女儿一进门,姑妈就骂她不听话,女婿一进门,姑妈就埋怨他没有看好她。姑妈甚至还埋怨自己把她嫁得太近了,若是要翻过几座山,这个死姑娘又哪里有这个脚力呀。忽然有一天,女儿不来了,姑妈又担心女儿受什么委屈了。这一次,她慌忙地借着赶街子的日子奔去,才知是女儿已怀孕,全家人当宝贝似的看紧了。
我的五姐怀孕的喜讯通过一场街子天的亲戚们的嘴巴,像风一样传开了。她终于成为一颗能孕育珍珠的蚌,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粒珍珠的诞生,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婆家人和娘家人最成功的一桩买卖。婆家人新鲜的热乎劲一过,五姐又开始每天回娘家,蹚过一条长长的河,再上一道长长的坡,每天都不疲惫。疲惫的是姑妈的心,总是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安危,见一天天好好生生的样子,姑妈只好长叹一声:天哟,憨包也是有天养着的。这一句过后,姑妈像是给自己松了个绑,任由她来去如风的女儿。永不知疲惫的是那个少言寡语的女婿,姑妈心疼他,就劝慰他别这么跟着跑来跑去,这条路也走习惯了,就让她自己来去吧。女婿憨厚地点点头,但还是没听姑妈的话。
每当我回忆起五姐和前任五姐夫的点点滴滴,倒像是五姐真的遇见了一场爱情。无论她有多么疯傻,总是有一个人愿意陪着她疯傻。在一条通向娘家和婆家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地来来去去,就像分针和秒针。他们有时也会打打骂骂,但总是五姐在动手、动嘴,五姐夫在被动地接受、忍受。我曾在河边的石榴树下见过五姐凶刀刀的样子,她对着追赶上她的五姐夫就是一个窝心脚,她又扬手要打时,五姐夫挡了过来,她便骂骂咧咧地疯跑起来。她奔跑的样子,让我想起这条河水在夏天发洪水的时候,汹涌、浩荡,无可抵挡。
五姐本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肤白,高挑,脚勤手快。在所有的孙女外孙女辈中,奶奶最夸赞的就是五姐,说她浆洗的衣服干净,像水一样清秀;说她良心最好,去赶场街子,认得带碗凉粉回来给外婆吃;说她下得苦力,上山背的柴都比我们的多。在奶奶的眼里,五姐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如果非要说不好,就是她学业不好,心思根本放不在书本上。可这乡间,鲜有能吃上皇粮的女娃子,多读几年书与不读书,无非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似乎也没多大区别,反正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五姐就这样辍学了,她跟着亲哥哥去昆明打工。哥哥在昆明经营着一个小酒馆,生意兴隆,恰好需要五姐这样勤快的工人。而我,因为我妈口中的干活偷奸缩懒,不是一块劳动的好料子,还好能在书本上尝到些甜头,所以暂时逃脱出去打工的命运。事实上,我妈早已帮我指明了未来的路。如果考不取中专、师范和高中,要么就把我嫁到远处的大山里,要爬过那道长得不能再长的迤那坡,是让我回一次娘家都要蜕掉一层皮的那种地方;要么就让我去亲戚工作的茶厂里当女工,或许还有机会嫁到更远的地方,凭运气碰得一点好日子,当然也有可能被婆家打骂和嫌弃。恐惧,迫使我只能好好学习。
头两年,五姐过得很愉快,洗碗抹桌,招呼客人,哪一样都做得干净又麻利,是哥哥的得力好帮手。后来,哥哥大概是想让她更增长些本事,就让她在前台学着帮客人点菜。五姐做得一丝不苟,虽然她可能把“南瓜”写成“男瓜”,“韭菜”记成“九菜”,这些事被多读了几年书的哥哥在没外人的时候当成笑话来讲。当然,这些都不影响什么体统,在一个小小的餐馆里,只要他们能互相辨识所指的物项就足够了。
谁也没想到五姐的厄运正在来的路上,如果知道结果,姑妈说她宁可一辈子养着个老姑娘,也不肯让她去什么该死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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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