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夜曲(短篇小说)/于则于
(2024-10-31 14:55:07)小说以一个连锁便利店店员的视角,写三个孤独客之间游离朦胧的情感,那份从疏离中炼造出来的温情为支离破碎的生活增添亮色,带给在喧嚣里流浪的人们以慰藉。
上海小夜曲
于则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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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在九江路上。站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东方明珠。那么近,在眼前似的。便利店附近,都是低矮的老建筑,两相对比,十分触目。走过这儿的人,看见,都会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一张照片。我也拍过,发朋友圈,配一句话说,这很赛博朋克。不过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不再觉得惊人。
我看看表,六点差几分,再过十分钟左右,红红就会来。买关东煮,有时候也买咖啡,买烟。三十五一包的万宝路,黑色包装,并不是女士烟。她抽起来,有一股豪迈气。店里禁烟,她拆开,叼一支在嘴上,出去抽。等再进来,我冲她喊欢迎光临,她往往会吓一跳。她一定是在抽烟的时候陷入沉思,我的喊声吵醒她了。她是那种常蹙着眉头的长相,平常看上去,也像是在沉思。似乎她的人生充满疑虑,容不得她放松。眉头下,两条细眼睛,直飞入长发里去。长发烫得微卷,向下,夹着小巧的鼻子和下巴,十分惹人疼。搁古代,这样的女孩子,该是谁家的大小姐,养在深闺,大门不出。或是谁家的姨太太,金屋藏娇,无聊时逗一句鹦鹉,摸几把骨牌。哪会像现在这样,跳舞喝酒一夜,到天明,才得空吃一口东西,垫垫肚子。
跳舞喝酒一夜,是我猜的。就像红红这个名字,也是我赋予的。而这些,都来自她常穿的一双红色舞鞋。有些旧了,鞋头塌陷,没了形状。但颜色仍十分醒目。附近没有工厂学校,像她这样长年做夜生活的,工作是什么,并不难猜。
又搁这儿等你梦中情人呢?钟姐常和我搭班,半年多,彼此熟透,知道我关注红红。见我站门口,便过来跟我调笑。我不好意思,嘴上辩解说才没有,我是在看东方明珠。钟姐抬头看一眼,说这么暗能看见个啥。又说,这天,不知道是阴是晴,别刚晴没几天,又阴了。时间还早,看不出阴晴,但应该不是晴天。晴天的话,这个时间,天应该更亮。钟姐是东北人,来上海多年,还是不习惯上海天气,常抱怨阴冷。也难怪她抱怨,最近上海天气是怪,元旦过后,就没几个晴天。我也抬头看一眼,东方明珠半掩在灰色的雾里,看不清楚。钟姐回去柜台里,站定后问我,这不是雾霾吧?我摇头,说不知道呀。我也走到柜台里,站她旁边。夜班七点钟结束,刚好错开早饭时间,但难保有些人赶时间,起得早。六点半左右,我和钟姐就会站到柜台里,做好接待准备。
你今天准备跟人说话吗?钟姐问我。圣诞没敢跟人说话,元旦没敢跟人说话,我看你啥时候跟人表白?我元旦跟她说话了。说啥了?我说新年快乐。钟姐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还跟我说新年快乐了呢。她来之前,我至少跟二十多个人说了新年快乐,本以为练习充分,能够像欢迎光临一样脱口而出。但看着她,莫名地嘴上就黏了胶水,四个字,说半天,才艰难说完。我都怀疑她没听见,要不然怎么也会看我一眼。一直以来,她都没怎么看过我,大概是以为不值得她注意吧。要不然我那么放肆地盯着她看,早就被发现了。不过,她也许习惯了被注视。
那你说完新年快乐,没顺便表个白呀?钟姐继续拿我开涮。我顺着她的语气,用东北话说,表啥白呀,咱跟人差十万八千里远呢,挨得上吗?哟,哟,钟姐说,可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她,要不是还留着这俩眼珠子有用,估计都得飞出来,贴她身上了吧?她说得有趣,我笑起来,没回她。
欢迎光临——门上的铃铛一响,有没有人进来,我和钟姐都会条件反射地这么喊一声。而进来的人,不提防,往往会被这吓得愣一下,定住似的,一两秒后才又活动。我觉得好笑,忍不住,嘴角翘起来。钟姐看见,拉我一下。客人进门喊欢迎光临,离开时喊欢迎再次光临,取食物时戴手套,结账时推销商品,保持微笑,这都是店里规定。哪项做不好,被发现后,都会扣钱。钟姐刚做这一行时,被扣过不少钱,心有余悸,执行得格外认真。不过钟姐胆子小,杯弓蛇影,常自己吓自己。我跟她说,这大早上的,他们才没空看监控。她说我不懂。她比我大四五岁,自有她的生活经验和智慧,我争不过她,也懒得争。
钟姐胆小,是被她前夫吓出来的。她前夫是她高中同学,十七岁在一起,十九岁高中毕业,就结了婚。两个人,几乎算青梅竹马,互相陪伴长大。结完婚,两个人一起去海南打工,在陌生地方,建设新家。钟姐说,都是因为海南的太阳太大,环境气候,跟东北反过来,她丈夫,那么知根知底的一个人,竟彻底变得陌生。以前烟酒不沾,慢慢学会抽烟喝酒不说,又学会赌博,打老婆。常常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大半夜酒醉回来,闹得鸡犬不宁。钟姐说,晚上都不敢睡,怕他半夜打她,来不及跑。就算睡着,一点动静,也会突然醒来。至今如此。钟姐怀孕,请假在家休息,她丈夫听人挑拨,非说她偷男人,肚子里怀的是野种,把她锁家里,钉死窗户。她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也只是调解。警察走后,她丈夫有了新借口,又把她打一顿。
钟姐说,那时候也是傻,没想过跑走,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命该如此。我劝她,不是傻,是年纪太小,不成熟,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知道怎么办了。钟姐说,年纪小是一,主要还是读书少,没大眼光。她又说,早知道上学时候好好读书就好了。我上学时候也没好好读书,职高出来就到处打工,她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过段时候后又说起来,她说你不一样。都是没读好书,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不一样。钟姐说,至少你不会发疯。
孩子早产,七个月掉下来,保温箱住几天,还是没养活。钟姐提心吊胆,加上产后抑郁,没多久就疯了。她丈夫把她遗弃在海南,多亏邻居热心,打电话给她父母,几千里地飞去,把她接回老家治疗,才没死。不过钟姐应该感谢发疯,要不然,不知道还要在她丈夫手下受多久。钟姐说,理儿是这个理儿,不过那种躺床上脑子过电的滋味,这辈子都不想再试第二次。正常人,谁也不想试脑子过电的滋味,那感觉,想想都头皮发麻,后槽牙疼。钟姐算幸运的,没留下后遗症。到现在,也算走出阴影了。我们开玩笑,说她脑子没好透,还该再电一电。她也不生气,笑着说我们才“欠电”。只是有时候,还会祥林嫂似的,到处跟人说这段“光辉历史”。
欢迎光临——我没听见铃响,听钟姐喊,才跟着喊一句。声音此起彼伏,显得很热闹。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脱掉帽子,跟我们说早上好。我们又都跟他说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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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