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一条暗河/欧娜
(2024-09-26 16:26:00)老欧同志,一年不见,您好吗?
想来想去,叫您同志比较合适,您听着习惯,我也叫着顺口。咱们之间不像父女,更像战友,而且是那种交情很浅的战友。我不知道这封信您是否能看到,但我还是想写出来。从某种角度讲,这封信是写给您的,也是写给我自己的。我想把这几十年来没有对您说的话一股脑倾泻出来,就像月光穿越黑暗流泻在冬日的大地上,尽管没有多少温度,但对我来说也算是一抹微光、一种慰藉。也许这样我就可以渐渐释怀,可以不再经常心痛,不再夜里流泪,不再半夜惊醒。
仔细回想,三十七年来,我们竟然一次正式的交谈都不曾有过。关于您的许多故事,我倒是记忆深刻。因为您总爱在两杯酒下肚之后,扬扬得意地讲述您在高原的故事,您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您是真不记得您已经讲过了,还是想让我理解您对我的亏欠。我不忍打断您的慷慨激昂,每次都当新故事一样听。其实我的耳朵早就听出了茧子。那个时候我想,您不厌其烦地讲您的高原,一定是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可是您的高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您为什么从来就不关心我这个女儿呢?工作也好,生活也罢,您随便问问我也好啊!我一度怀疑您是不是我的父亲,怀疑您是否爱我。又或者是,我离您理想中女儿的标准还相差甚远,远到您对我都无话可说,视而不见?正因此,我也从不主动找您汇报思想,只是铆着劲儿想努力做出点成绩给您看。我们父女之间好像都在暗中较劲,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事实上,我们都输了。老天收走了属于我们父女之间该有的亲密与温暖。
这一年,我无数次想对您说点什么,但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您也再听不到了。三十七年来,我从没有梦见过您。奇怪的是,您走后没多久,我就连续梦见您两次。一次是您18岁参军时的模样,梦中您的样子有点模糊,但我分明能看出您的开心与兴奋,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您看清楚,您就搭上绿皮火车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还有一次是您近几年的样子,好像是您要远行,去一个什么地方,您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可是在梦里,我对您说呀说呀,却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睁睁地看着您转身走掉了。我急醒了,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后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您知道吗?您走后这一年,我开始吃安眠药了,不是每天吃,只是在想您的时候才吃,或者半夜惊醒的时候才吃。我是军医,经常劝年轻的战友不要吃安眠药,说这样会产生依赖性,对身体不好。但是您看看,我现在也偶尔吃上了安眠药。这都是因为您。
您走后这一年,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您。有时候是有意识地想,有时候是无意识地想,有时候是被迫地想,但无论哪种想,想的时候心里都像针扎刀戳一样疼痛。我想您,不是那种女儿对父亲的思念,更多的是反思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几十年来,我就叫不出一声“爸爸”?我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