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人之路(短篇小说)/周于旸
(2024-09-14 10:39:23)这是一个关于争斗与恩怨的故事,作者却以诗意的语言和非线性的叙事去展现它。作品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愉悦的阅读体验,更有对写作题材的思考——如何用新颖的手法去讲述传统的故事。
绝人之路
周于旸
1
张火元在垂暮之年回到故乡,年轻时憎恨的人已经死去。隔壁的郑池刚走没多久,活了八十三岁,现在是一块墓碑,立在土方山上,碑前的火苗刚熄,尚且温热。郑池赶时髦,请人写了碑文。碑文上说,郑池,1936年生,年轻时除暴安良,晚年隐逸山寺,一生辛劳,育三儿两女。张火元望着鲜红的字碑,在树影下认领出自己的影子,压着郑池的墓碑,一点阳光也没让他照到,仿佛自己高高在上,俯视着他卑微的灵魂。但他知道碑后空无一人,因此也没有解恨的感觉。镜村实行一种特殊的葬礼,结合出生时的仪式,可以去往一个叫镜面国的地方。婴儿从娘胎里出来后,亲人将其带到木里河边,把第一个影子投进水里。终年之后,逝者放置于特制的木筏上,沿木里河向西漂流,绕山越岭,穿林跨壑,最终沉入河底。河流上方是土方山,亲人在山中立一空碑,用来纪念。
张火元下山后朝村里走去,路上遇见一些人,都比他年轻一半岁数。他已经八十六岁,只身一人回到故乡,老无所依,盼村里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就在晒稻谷的空地上多站了一会儿,与每一个过路人对视,供他们辨认。没有人认识他,唯一和他说话的人是个老农,提醒他不要踩到稻谷。张火元有些失望。傍晚的时候,他回到刚租下的屋子里,在镜村的最北边,原来是一个仓库。那里藏着他的刀,刀口已经钝了,他一个月前发现了这件事,明白时间不仅消耗人,也消耗其他带锋的利物。他原来要用这把刀刺死郑池,为此研究了心脏的位置,他活了一辈子,才知道心脏不在身体的中心,而在偏左的地方。但他来晚了,没轮到他动手,阎王爷已经先行将郑池带走。他想起了大女儿劝诫他的话,只要比自己的仇人活得久,等同于杀死了他。他从五十岁开始管理身体,戒烟戒酒,每天跑步一个小时,隔半年检查一次身体,为的就是要比郑池活得久。直到三年前他才感觉到衰老,胸闷气短,走到台阶前不自觉地停下,好像那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的各项机能都在下降,但以往失去的记忆却重新浮现,好比做刺绣穿针,攥着的细针从布料背面扎上来,刺了他一下,萎靡的身躯再度燃起了复仇的斗志,而他也到了整理死亡的时间。
半年前,刚过完元宵节,他在家门口晒太阳,有人从背后拍他,转头一看,竟是对门老李的过世妻子,他吓了一跳,身子一扭,折断了木椅。她向张火元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张火元想跟上去,又不敢跟太紧,拐了两个口就不见了。他把这件事讲给老李一家人听,引来一阵哄笑,只有老李把他拉到一边,问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张火元说,黑布衣黑布鞋,胸口戴一黄花。老李点了点头说,她果然回来了。这几日,老李经常梦见亡妻,就坐在床边,折锡箔纸,折好了数一遍,叠放在篮子里,说将来用得着。第二天醒来,家里的锡箔纸都到了篮子里去,之前明明在柜子里。张火元和老李把信息一对,吓得不轻,传开之后,整个村的人都惶惑不安,只有小孩子兴奋不已,叫嚷着要看僵尸。最后由老李出钱,请了山里的仙人来帮忙。仙人说得挖棺木,确认人是否还在里面。梦溪村和镜村的习俗不同,人死之后采用土葬。老李带着仙人和一众人到墓地,还没开挖,仙人就说,土是活的,日照充足,花草茂盛,这么肥沃的一块地,把灵魂滋养得太好了,人当然走不了。老李问怎么办?仙人说得换地方,叫他们先挖出来。那泥土十分松软,仿佛还在呼吸一般,没几下就铲出来了。棺木一开,人还在里面,身上落满了泥土,没有移动的痕迹。众人松一口气,但仔细一看,皮肤白嫩,面容光亮,竟比刚下葬时还要安详,连一点腐烂的气息都没闻到。
仙人看了整个村的风水,重新挑了个地方,背山面水,朝南望北,四周形成环抱之势,同时也能晒到太阳,有利于阴阳调和。棺木迁移之后,梦溪村没有再出怪事,村子安定了下来,唯独张火元心神不宁。他陷入了冥思,琢磨为什么老李的亡妻会来找他,就算是真活了,也应该先去找老李才对。这本来是一个细微的念头,一想就没了底。张火元之前和她基本没有交流,偶尔在集市上碰到,也就打声招呼。他在菜场卖过乌龟,知道她喜欢收集塑料袋,每次买菜都多要一个,有老板不给她就吵,把菜扔地上。家中的抽屉塞满了塑料袋,被儿媳嫌弃,她说总能用到。塑料袋可以装菜、装鱼、装衣服,装下一切琐碎之物,哪怕是金银财宝,也得用袋子来装,备得越多越安心,一个也不舍得扔,反复使用,能省则省,直到用破。她在这个收集癖上迷失了自我,有时甚至偷偷去垃圾桶里翻检,挑出别人用剩下的塑料袋。这事被张火元撞见过一次,他假装没看见,但实际上已经暴露。他觉得这事不算大,不至于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他的,想来是自己阳寿将近,更容易撞见已故之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后,他就没有再过过平静日子了。人到这个年纪,习惯把一切不祥的事看作死亡的预兆。
那时他正好听到镜村的消息,为改善环境,保护水源,从九月份起,水葬就要被废除了,统一改用火葬。因为这个习俗由来已久,上头怕镜村人不肯妥协,将会专门派人到河边驻守,确保他们不再把尸体扔进河里。这事让张火元彻底慌了阵脚,感到体内的血液都逆流了。消息传来后的当晚,他整夜难眠。第二天,他偷偷回到镜村,正值雨季,为了打伞而没有拄拐杖,沿着台阶到河边去时,他滑了一跤,摔倒在青石板上。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七十年前他十六岁,背着父母来河边玩耍,从桥边摔下来,一个人坐在河边哭泣,找不到上去的办法,最后只好喊父母。夕阳落下时,母亲划着船过来接他,嘴里还在念着他的名字。这是他根本不应该记得的事,他却记起来了,而且格外清晰,那时的河水是清的,河面比现在宽阔,没有坍塌的断桥,也没有腐鱼的腥味。但他却比当时更加无助,因为没有人会来接他了。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用张开的伞面去盛河里的水,细细地嗅闻它的味道。他感到一丝神伤,于是抬起头,确认四下无人后,迅速舔舐了一口。
他从镜村回去后,召开了一次重大的家庭会议,邀请了所有的家人朋友,但实际上也就十三个人,还是算上了他不满十岁的孙子。他再度确知自己正在度过凄凉的晚年,历经多次诀别,关系破裂,亲人离世,最后只剩下这么点人。尽管如此,堂屋下也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以至于当他宣布自己的死期时,由衷地感到些许不合时宜,但他还是照常交代了,他会在八月份离去,独自一人上路,不需要复杂的仪式,因为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情。亲戚以为他生了什么病,问需不需要找个郎中?张火元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也没有告知具体的原因,但留给了他们告别的时间。只有大女儿对他稍有了解,知道他心中有复仇的执念,一辈子没能放下,但具体是什么,父亲也没有交代过。从她出生开始,父亲一直都是个孤僻的人。八月末的一个早上,他从家里消失了,没有向任何人说明,仅向自己饲养多年的几只乌龟作了道别。
2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