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暑/召唤
(2024-08-01 15:02:39)“咦——”
娘正盯着粮仓里堆得冒尖儿的麦子,乐呢,却忽地掐断笑神经,把脑门子狠狠一拍,“麦进仓,女见娘——该接女儿回娘家歇暑哩!”
歇暑,通常是在农历的六月,也叫歇六月。歇暑,确切地说,是江汉平原乡村专门为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兴下的礼节,日子一长,就成了风俗。
歇暑,说白了就是娘跟女儿之间的事,尽是些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家常话,在“接”与“送”上,也极具仪式感。先是娘去婆家“接”女儿回娘家,歇完六月,娘又“送”女儿回婆家,一路上,娘儿俩都不愿分手,就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地说一些青菜萝卜鸡鸭猪狗的事,人还没进屋呢,话就装了几大箩筐。
要知道,女儿远嫁,最舍不得的,是娘。
不管多忙碌的日子,娘都要杵着锄头把或是扳着门框子,盼女儿早些回娘家,可谁知,女儿在婆家也是家里户外忙不赢,一刻也脱不开身,忙碌得就像、就像那首民歌小调《回娘家》唱的那样:“油菜开花黄又黄呀儿哟,爹娘接我回娘家呀啊,栽秧割麦两头忙,我哪有闲空回娘家呀儿哟……”可不,麦子一进仓,娘等不及了,就赶紧颠起小脚去“接”女儿,没想,半路上,娘儿俩竟撞了个满怀……谁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也巴心巴肝地想着回娘家哩!
从“芒种打火夜插秧”一身劳碌中爬出来的庄户人,时令一进六月,腿脚一软,就一屁股坐在田埂或门槛上,歇。这一歇不打紧,不光整个身子骨散了架,关键是连心气儿,也散了,懒了,活活成了一摊扶不上墙的稀泥。是的,该割的割了,该播的播了,田野上的农事都一股脑儿地了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字:歇。
我没想到,劳碌惯了的庄户人,竟是如此看重歇息——把歇息跟劳碌搁在同样重要的位置。
其实,歇暑,充其量不过是忙里偷闲地歇,就像晌午在树阴下枕着锹把打个盹儿,醒来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只是劳动强度没有栽秧割麦当口大;或者类似于万忙之中磨一把刀——磨刀不误砍柴工哩……风似乎是从天边吹来的,树叶婆娑起来,窸窸窣窣地筛下一些雨点子,一粒一粒的,像豆。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同样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连阴雨,谁说得准呢。
五月旱不旱,六月连阴吃饱饭。节令一入梅,连阴雨就没完没了地下起来,乡村就会湿漉漉地氤氲着一种可人的地气。六月的乡村,是一个多情的雨季。六月雨,就像是毒日下的一伞阴凉,可心得很,人乘凉,苗疯长,谷灌浆,万事万物都在嗞嗞有声地拔节。一切都葱茏着、生长着,就连人的精气神也在雨水里发芽。坐下来,望着一帘檐雨,人就有了闲心逸情,或遥想,或展望,或感伤,或眷念……做娘的自然就要想起远嫁的女儿,想清明前后,种瓜种豆,五月又是栽秧割麦两头忙……啧啧,人怕累得脱了一层皮,该接女儿歇暑了。
说是回娘家歇暑,其实女儿一刻也没歇下,刚帮爹娘洗净床单、蚊帐,又拾起针头线脑儿,想给娘老子各纳一双养脚的千层底。娘心疼,就埋怨,说前些日子农活还没做够?要你来歇就好生歇着,唉——跟你娘一样,劳碌命,歇着吧——儿!女儿听见娘的一声“儿——”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比针脚儿落得还密实。
做爹的可想得不一样,一脑子都是田里的那些瓜瓜豆豆。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