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唱街/李佳怡
(2024-07-02 10:08:09)
苏唱街
李佳怡
我在一个雨夜走进了苏唱街。街道蜿蜒又寂静,雨水落在地上,发出幽微的光。昔日的繁华,毗邻而居的昆曲班子,衣香鬓影的梨园总局,华灯璀璨的小酒楼,“扬州瘦马”的幽怨唱腔,借着醉意指点江山的盐商……他们都去哪儿了?如今的苏唱街像一个曲终人散后的舞台。清冷,衰败。
苏唱街,一个诗情画意的地名,每轻轻念一遍,仿佛就能看见一位长袖翩然、歌声呜咽的女子从朱红色油漆剥落的木门深处向我走来。她是谁?是那个在《我的生平事略》一书里写下:“后来,我又向尤庆乐先生学打‘日戏’,所谓‘日戏’就是‘扬昆’里甸子《花荡》《三档》《十面》等昆曲”的,叫颜琦的女子?或是那个背井离乡,孤苦伶仃,被牙婆买下来豢养着,在师傅的皮鞭下学唱昆曲,弹古筝,没有名与姓的“扬州瘦马”。
雨,从苏唱街的夜空滴滴答答落下,缠缠绵绵,如一位从亘古岁月里灰褐色的马头墙下,轻轻走来的“扬州瘦马”的思念之泪。夜的香息氤氲和她无与伦比翩跹身影于街巷。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衣裙翩翩,身段修长,纤弱,眼睛里有一颗孤独的星光闪烁于世。她甩水袖,走莲步,一步三回头,歌哭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她的水磨唱腔婉转、曼妙,如泣如诉,直抵我灵魂深处。她凤眼半弯,清眸流盼,纤长的手指在长袖下划出一道弧线,直抵我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一阵凉风细雨钻进我的衣衫,心尖儿微颤,像她离去时,在风雨中飘舞的水?。
“扬州瘦马”是牙婆的待售商品。牙婆在挑选她们时,会仔细检查她们的身段,皮肤,头发,嗓音,手,足,牙。牙婆说,姑娘抬头,姑娘低头,姑娘走几步,姑娘转身,姑娘唱一小段,她们都一一照办。她们容颜哀伤,眼睛里涨满深水。她希望牙婆把她带走,给几两银子以解家中燃眉之急,她又不希望牙婆挑中她,那样,她便从此远离父母,任人宰割。
“扬州瘦马”们在苏唱街学习期满后,有的就卖给戏班子,从最低等的唱曲艺人做起,被老板分配到了酒馆、码头、菜市口等各种场合演出;有的被卖到瘦西湖上做了船娘,泛舟湖上时,她偶尔也会唱几嗓子;最不济的就是做了盐商的小妾,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大房的威仪之下,豪门商贾们为舞台上风姿旖旎的“扬州瘦马”一掷千金,没有谁会去关心她在台下是怎么个活法。
苏唱街有一口古井,石头凿成的圆形井口边缘有数十道绳索勒出的深深辙痕。我打着雨伞,听雨点落在伞面噼啪噼啪声,在井边朝岁月深处驻足凝望。人消亡了,记忆散了,唯有这一道道圆润光滑的辙痕提醒着人们,苏唱街昔日的高光时刻。井水清澈透亮,井边还放着一只挂着长绳索的水桶,它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苏唱街人。它当然也滋养了那些几百年前生活于此,娇美可人的“扬州瘦马”们。她们在唱了一天、舞了一天之后,相约来到古井边,女儿家的心思扑通扑通飞出来,软糯的平翘舌音里,夹着几声吴侬软语,井水映出她们清亮的脸。
乾隆年间,盐商徐尚志从苏州请了十几个艺人来扬州,成立了老徐班,接着,老黄班、老张班、老汪班、老程班、大洪班、老江班相继在苏唱街成立,苏唱街几乎囊括了当时昆曲界的全部精英。盐商们成立自己的曲艺班,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自己有拿得出手的项目,讨皇帝欢心。“扬州瘦马”这个香艳的品牌就因此而诞生。《红楼梦》中,贾蔷买了一只会唱曲的鸟儿放在笼中,给龄官提来,龄官触景生情,哭着说:“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贫苦人家卖儿卖女,富贵人家银子花起来如流水。
苏唱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位于扬州城南的渡江桥附近。街东头,是上海富商袁炳南建于1928年的“扬州浴室”,正向外散发出袅袅蒸汽。当年,它洋气的建筑,昂贵的浴资,轰动整个扬州城。浴室的大理石立柱上还挂着当年的一副对联:“特别汽水盆汤,卫生白石池塘。”浴室设备之先进,浴水之考究可见一斑。厚厚的帘幕掀起又放下,有人不断进进与出出。春寒料峭且阴雨连绵,进去的人缩手缩脚、缩头缩脑。出来的人,额头微微沁汗,袖子撸得老高,他手里提一个小收音机,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昆曲水磨唱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他跟人打招呼时,声音洪亮:“泡把澡,听个曲,舒服的哎……”他有轻微的眩晕感,仿佛身处云端之上。数十年的光阴中,哪怕生活再不易,到晚,泡把澡,敲个背,听个曲,还有什么大事过不去!是一种绽放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骨骼,高于日常与实用的舒畅。他看我在拍照,摆出剪刀手配合,叮嘱我,把他拍得好看些,“代表我们苏唱街的形象呢,上次央视记者来,我就这么跟他讲的!我还请他为我们苏唱街呼吁呼吁,老传统,老建筑,要保留哇……”咔嚓,我按下快门,相机中留下他的笑脸。“早晨水包皮,晚上皮包水”,老扬州缓慢的生活细节,在苏唱街得以完整保留。这仅存的几家老浴室。当年,也只有那些身处末世荣华的盐商们才能频繁出入于此吧。
《扬州画舫录》中,有一段关于苏唱街的记载:“城内苏唱街老郎堂,梨园总局也。每一班入城,先于老郎堂祷祀,谓之挂牌,次于司徒庙演唱,谓之挂衣。”老郎神是传说中主管演艺的神仙,各路戏曲班子进入扬州城后,都要先来拜祭老郎神,然后再去隔壁的梨园总局登记注册,最后才能到司徒庙公演。
清代,两个城市设立梨园总局,一是扬州,另一个就是苏州。而这两座城市又颇有渊源,苏州是昆曲的发源地。当年,苏唱街上的苏州籍艺人络绎不绝,有的来教曲,有的来唱曲。一时间,城南这条旧街上,吴侬软语此起彼伏,温婉撩人。久而久之,扬州人就把这条街称为苏唱街。
鼎盛时期,曾有“扬一益二”的美誉。郑板桥有诗:“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他们要的是超越现世的享乐,要那些无形却又不会幻灭的精神寄托。史料记载,苏唱街的一家戏班子,为了排演《长生殿》,花16万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人民币2480万。这是散财的,还有舍命的。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个名叫金凤钿的扬州少女,读了《牡丹亭》后,入戏太深,爱上了汤显祖。她给汤显祖写一封信,倾诉自己的情思,大胆写下“愿做才子妇”。书信在途中辗转耽搁,汤显祖收到信时,金凤钿已离开人世。她的情思得不到回应,身体日渐消耗,最终一命呜呼。她留下的遗愿就是求家人葬她时,放一本《牡丹亭》入棺。
从西到东,苏唱街不过二三百米,而我却感觉沿着时间的刻度逆流而上了一次。我站在雨夜的苏唱街上,看岁月更迭、人间沧桑,看情思绵绵、香消玉殒。在青砖灰瓦间,参天古树下,不光能听到流丽悠远的唱腔,还能听到一声声幽微的叹息。一个白发的老妇人从木格花窗下探出头来,她的脸被光线分割,一半露在微光中,一半藏在暗影里,微光里的那半张脸,端庄、大方、整洁。她问我:“你是柳梦梅吗?我是杜丽娘啊……”她跷起兰花指,隔着浅浅雨丝,朝我盈盈一笑。
驼铃巷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