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或者归来/玄武
(2024-06-18 10:29:38)
一、远去
1
晨,收到胡先生发来手书的图片,上写:
“潮湿的果园
果实的坠落声
此起彼伏
“晨读玄武兄诗句,让我感触到对生命深沉不语的质朴之韵的瞬间连接。”
回:
“我即日出发,拟徒步返故乡,电子导航行程314公里。静默一人,未告知任何人。晨见兄帖,煞是亲切。觉是缘分,宛若为我壮行。”
胡兄,我敬重的人。当世,这般人物寥寥。胡兄曾手书我一诗寄来,我珍惜之。为《悲伤如一条北方河流仅剩的水》:
“千万座城池雷同,
如人群机械而冷漠的笑脸。
我孤独如群山,
悲伤如一条北方河流仅剩的水。
而我的悲伤纯净,
未被含毒的土地侵蚀。
我在岁暮的大风中远行,
去寻找消失的路,跪拜祖先伟大的灵魂。
它可能不存在。它存在过吗?”
2
送儿子臭蛋去了幼儿园。他长得真快,已是幼儿园大班。
愿他年,孩子们以有这样一位父亲为荣。
收拾东西。相机,二斤的水壶,三斤的酒壶。笔记本,笔,一本书。书我未必路上读,但带着才踏实。
衣物其实无须。我能忍受热寒,但厌恶油腻和不洁感。犹豫一阵,带了四条内裤,四双袜子。
拎包,已重达三十斤。都是累赘。
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我的狗“老虎”,跟它说话。原拟是要带它一起走的。但我不能有拖累。
沐浴。出发。是2019年11月1日,13:58。弯腰紧鞋带,背包砸了一下脖子。
秋尽冬初,万木摇落。天色阴沉,正合我意。
3
我多年没有远足的经历了,微信步数日不过数千,最多不过两万。一下子要走几百公里,不知得多久。
我的膝盖不好。脚,也不太好。大学时锻炼身体,冬夜跑步万米,在水房拎了凉水桶从头顶浇下去,迅速坏了膝盖。
脚被锈钉扎透过。
但能确定:我走得完。
我在四十七的年纪,人间事已过去大半,却依然迷茫,时有幻灭感。一些事,一些理念,理不清,不知自己是否做得对。
我也有一诺远行,一直未践。如今,时辰到了。我听到高处的呼唤。那声音说,老小子,走吧。在路上,你的心会平息下来,坚定起来,坚硬起来。坚硬是为了更柔软。因为人间的爱,是柔软的,却只有坚硬才能呵护。
我要从寄居的城市,从工作、孩子和女人,抵达衰败的故乡和年迈的父母,再前往荒凉而丰饶的山上。在人间,工作、父母、家庭,是我责任。它们像钉子把我钉在时间里。我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熏陶之下的汉人。一些东西根深蒂固,不容更改。
这样的远足,像远去,又像归来。
4
走了一个半小时,还未出城。
满头汗。内衣湿透。背包像石头。石头越来越重。我已经严重退化了,忘记了走路会热,会出许多汗。衣服显然穿多了。
这个城市,我工作过的地方,夜里睡眠做梦的地方,有许多处。原想应该一一前往,若那样,我三天也出不了这座城。人何其渺小。
背包放在公共自行车桩上,歇一下。喝水,抽一支烟。喝了半杯盖,水要省着。
弃酒。酒连壶,五斤。再扔重的衣服。相机原本也想留到朋友处,但不舍得夜间的月亮。虽然重,忍了吧。
5
不堪重负,舍弃了月亮。我好难过。
吃了许多包子。
水没有了。
脚起了泡。
路边有很好的灯光,觉得温暖。我坐下来,歇一歇。再往前,夜深,灯火稀疏了。
我躺下来。整个身体挨着木椅,从未有过的迫切,和舒适感。躺五分钟。
眼睛余光瞥见木廊上的灯,破败的蛛网斜斜拉满。看天空,很灰很近,没有表情。天空像一座墓。
6
沿汾河西岸,一路向南。汾河,黄河的支流,一条在几千年时间中盛大的流水,他的流域,诞生了尧的文明,舜的文明,禹的文明。
不过才七十年,它成死河,没有水了。城中河床,两头堵住,中间蓄水。又加灯饰,把死亡之河装点得逼真。
这虚假,也安慰了太多人枯竭的心。我们有一条假装的河流。
我想念那些干净的水滴……我有恸哭之心,然而我的泪水也未必干净。我要踩着自己的疼痛,走尽这条假装的河流。
包重。帽子重。眼睛重,抬不起眼皮。声音重,很费力才能发出来。脚踩下去,踩在泡上,啪嚓一声。拔脚,泡被带得鼓了,再踩又是啪嚓一声。这能忍受。最难熬的是胯骨不属于自己了。它们乱扭,不向前,不知在往哪里用力。
走错了路。返回,上一个小坡。平素一步可迈,我等了十分钟,心知上不去。我攒了十分钟的力气,觉得有了,来了,一点一点爬上去。
夜风凉了,把汗一次次吹去。微雨落下来。出了城。
0:44,投店。店在二楼,把着楼梯挪上来。躺下便不再能动。浑身哪里都软了,生殖器却是勃起。多少人一生,摆不平这个丑陋的毛虫,受它左右。真是悲哀。
醒来是晨8点。
7
进路边面食馆。还干净。要了大碗猪肉臊子刀削面,一盘烧肉,一盘花生米拍黄瓜,一碟泡菜。
泡菜太甜,也仔细吃完。花生米,最后几颗夹得费力。手指不太听使唤。
下一顿,也要这样。以后都这样,要惜物。不应该浪费东西。
13:30,出发。
8
冒雨。不知道是哪里。路边落叶纷纷,树木瑟瑟,美得像就要被侵蚀的容颜。
大车呼啸。无尘土。车风带动落叶翻滚。我不如落叶快。叶停,我也站着,像等秋风向前推。
今天太慢,是一步一步挪。有时侧着身子,只是保持前倾的姿态。大腿带不动小腿,小腿带不动脚。脚落不下,迈不出。
脚下踩许多小气球——泡,用脚尖垫起脚掌。走。
我的魂魄,会从此记得返回的路。未来一日,千里万里萦绕,乘风而归,在树梢萧萧而鸣,在月亮下站在屋顶。在风中咆哮,站在落雪的山峰,静默不语。
遇到好心人,停车载了我一截。车上她说,你脱了鞋吧,不要紧的,脱了鞋舒服一点。看我下车用手抬腿,她叹息:还远呢。你什么时候能到啊。累了就歇一歇。
陌路人,此生大概就此一面缘。我都没有看你的相貌。我也沿路为你祈福。
9
三点半以后的路,再未遇到人。草木飒飒,荒凉的农田,干涸的沟渠,满路落叶,仿佛都是我的。
回头,来路望不到头。向前,路也不见尽头。
出汗。确定不是累。是疼痛所致。每一步都踩在疼痛上。两手下意识捏拳,拳心全是汗,从指缝滴出。我心里喊,不许疼,还是疼。我忽略它,但是腿迈不开。
我吼出声来:走!
但是不能走。
我在旷野大声嘶吼,喊自己的名:走!往前走!但是迈不开步子。
坐在落叶上,身边是曼陀罗花,和枯的站立的玉米秆。站起来特别艰难。腿叛离我。但是我恢复了一点气力。心里觉得有了什么。
10
这一世爱我的人,我沿路为你们祈福。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这一世我有意或无意伤害的人,恨我的人,陌路的人,我沿路为你们祈福。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我敬的人,我沿路为你们祈福。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与我毫无关系的人,我也为你们祈福,愿你们心中有美好,并敬畏、护持美好。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我的心很小,泥巴的质地。只容我一生做一件事,还做不好。
我的心很轻,只容我一世爱那些亲人,那些心有所感的同类,那些美,却也爱不好。
11
坐下来休息。喝水。发现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
静悄悄无人,风茫然地刮着,身上凉。
努力试。扶着树,但是不行。
来了一个老农,开着农用三轮,在我身边停下。他过来扶着我腋下往起托。好了,站起来了。
我站在路边,和路面一个台阶的高度,我竟上不去。
老农说,我载你一截吧。他的村子在前面。他把我扶到驾驶座上,我左他右。到村子了,他说,我再送你一截吧。我说,谢谢你,反正我都是要走的。
善良的老农,真的是老了。侧面我瞥见他色泽暗淡的脸,皱纹,瘪下去的腮。我也一路为你祈福。愿你维持一生的本能之善,如影随身,从不离去。
12
太阳落下去了。它每天都要落的。只是我许多年没有这样,看它一点一点变红、变暗,掉下去。
月亮升起来了。是新湛湛的初月。它跟着我,缓慢地走,不着痕迹。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似的。
我喊许多名字。庄哥,你不是吹鲲鹏之大不知几千里吗,来来,借我点力气。老屈,你不是上下而求索吗,你的路那么远,来来,给我一点力气。司马公,你把李陵步兵死斗匈奴的力气匀一点给我可好。老李啊,你那凌人的盛气元气,请借我一点。杜二,我要你诗歌里那些凌厉的阴劲儿。老苏别吃了,你肚皮够大了。你贬谪那么远少不得徒步,借我点经验。
我喊太多的名字,我爱的人们,爱我的人们,一个一个。
我就是不服气。气力竭了,你也要再生出来。
旷野里,英灵,雄鬼,艳魂,来!为我加持!
13
这个人不停地走,一拐一拐地向前挪。他为何如此?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里有什么大痛苦吗?
14
非常抱歉,现在我的确力竭了。
晚九时,投店。旁边是卖羊肉的饭店,我却没有力气走进去吃了。
向服务员要了泡面。要了牙签。
坐在房间床沿,掰起腿脚,用牙签挑破脚泡。左脚两个,右脚三个。
没有吃东西。
15
我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没有走过这么一点距离。在我个人,也已像极限挑战。
这一世渐轻。只剩下往前走了。
16
我是谁?为什么来到世上,降临在黄土高原一个偏僻的籍籍无名的山村?
我为什么写作?世上职业,何止千种万种。为何我选了这一种?
有时我听到召唤,一个威严的斥令。更多时候,声音模糊了、消失了。
我承继了谁?我能拓出什么,为谁承继?
我为何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在人生过半的时候?
17
我不是好人。只是努力真实、磊落。我有许多罪孽,有意的,无意的。但没有夺人性命之孽,或有意害人之罪。
我踩着我的罪孽行走。
我时常有杀心。时常起冲冠之怒。我傲慢。极端。时有好胜心。我时常无意间伤人,不给人留面子。我不遵循先人的智慧,那些让人庸劣不堪的中庸之道,养生之道。
我勤奋,勤奋时常无结果,或结果是错的。
我有贪婪的爱欲,但不愿伤害人。时常因爱欲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藐视简单的肌肤之欢,能够制止这样的欲念。
我鄙视猥琐,我身上也有。我反抗它们。尽力打败它们。
我努力想做一个好人而非,老好人。
我寻找价值和意义。我还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我戳破虚假的价值和意义,如戳破脚上一个个泡。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不要变成自己鄙夷的人。我们一生,不要变成自己反抗的事物。
18
我的曾祖,战乱中勉强栖身,从河南来到我现在的故乡。他高大,严厉,阴沉,自尊。传说他逐走偷马的大儿子。这儿子后来从军,返乡招兵探家,曾祖不肯相认。他从此不知下落。1948年,最爱他的一个弟弟,背着干粮,在临近唯一的火车站茫然等了许多天,侥万一他能够归来。曾祖,传说村里红白喜事,他都去帮忙,但是决不允许家里孩子去蹭酒席。传说他种庄稼,再贫瘠的地他也翻得平整,田里没有一块大的土坷垃。他是要在地头跪下、趴下,仔细瞅田地里有没有不平的地方的。他的地都贫瘠,东一块西一块,他的地到哪里,他把路修到哪里。村里原本只有一条进出的路。传说村里其他的路,都是他一个人修出来的。他最后死在路上。
我的祖父,在时间中活命。被束缚在土地上、村子里。
我的父亲,被束缚在一个工作职位上。他们一代,一个工作岗位即一切。即:尊严,地位,家庭,整个人生。没有工作等于失去一切。
我的时代,太多的人仍然不敢想脱离一个单位的人生,尤其北方。单位基本是固定的,像锈死之钉,钉着人的命。
我在不断放弃,又努力获取。我思考,可能毫无意义。但我一定要有思考的自由,行动的自由。
我有不从众的勇气。我有不服从的能力。这很难。诚如我艰难地向前走,哪怕是挪。
19
原来疼痛,是会让人无力的。必须踩着疼痛,振作起来。
20
圣贤说,推人及己。
佛说,慈悲。
耶稣说,爱人。
那么何者为爱?当如何爱?
人群默如坟场。当如何去爱,在这时代?
21
什么是文学?
它是矫饰之能,是花言巧语,或口吐莲花?以虚假来获安慰,是人心的需要吗?
诗要做什么,文章要做什么?它如鸟之美羽,如水上之纹吗?
我藐视这一世的文学。它们中绝大多数,没有神灵入驻其间。神灵不屑一顾。
文学最终不是一门技艺。它是记忆之学,时间之学,想象之学,永远面向往昔,然而通往未来。它是人心能够抵达的深度和广度。它不仅记录而且参与、创造。它积淀文明更创造文明。
文明不是随时间进步。它经常崩溃,混乱,污浊,倒退。
22
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人觉得好笑,不过是一场简单行走,搞出这么多无聊文字?
事实是本时代的人们,依赖科技并耽于享受安逸。许多人到死,也不可能有徒步几百公里的行为。能走而且能写作的,更少到稀缺罕见。
以后的人们,你们要知道。
我只是记录在行走时的一念又一念。一念才动万波随。许多念想,因为身体跟不上头脑,来不及记下,被冲刷而去。
23
窗外,一个小孩,约摸两三岁。用吃奶的气力摇饭店旗子,全身趴到细细的旗杆上。旗子动了,他抬头看一下,咧嘴笑了。
阳光里,他那么小,那么嫩,那么可爱。
这一个刹那,我是如此贪恋人间。我与他非亲非故,但多么希望他长成一个有用的人,有意义的人,而非许多生命,只是在人间活过一遍。
吃了大盆的羊肉酸菜。大碗面。尽最大可能多吃。下一顿不知何时、何地。
感谢食物们。站起来。第三天,13:23。
24
路过遇到的人,凡步行者,无论城,乡,男女老少,都拿着手机,时不时低头看一下,有的一直在看。
人们有一种虚拟的恍惚的神态,像不在场。不在此地,不在此刻,不在此国,不在本时代。
到处如此。在城市生活场景中,在乡村生活场景中,在家庭生活场景中。想一下,是令人悚然起惊的事。
这是另一种虚假。人被科技化,外物化。人的肉体放纵,人的魂魄游离,连附着于物都不能,而游荡在虚拟世界。
网络客观促进了人的联络,但许多联络属于无效。
我做一个文学公号,付出精力已达6年。我决定返还真实,回到现场。
我恢复了手写,甚至,决定恢复书信。
25
我的记录出现共时性。一些念头并置,我分辨不清哪一个先出现了。
坐下来休息时,一些虫子到了我身上。飞的,迟钝。爬的,缓慢。
下意识伸出去拍的手停住了。已入冬,它们想依赖我身上的热量,挣扎一点残余的生命。
让它们待一会儿吧。
走时振衣,不敢拂。虫子轻薄细小,拂一下就碎了。
高处有鸟飞过,微如黑点,无法辨别其类。我看鸟如芥,鸟看我亦如芥。我行走的时间,在人类时间中不足一哂。我的行走,不是自我救赎,不是自我惩罚,不是自证,不是逞能炫耀。它同样没有意义。我是在人生的无意义中找寻意义。
26
帽子掉了。折回去一里地左右。远远看到,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绕回来,正要捡。
我喊,是我的。他看我一眼,远望有点悻然,骑车离去。我没有和他生气。
人生总有无聊消耗。比如这来回一公里。
路过乔家大院,一个旧时的土财主家。有钱没什么用。物质不代表文明。人们习惯于积财传给子孙,却造就多少无能子弟,毁掉子孙。
乔家的后人在当代,大概有蹬三轮车的。
那么大的宅子,圈起来,做旅游点收门票。每年门票收入不菲。
站着,在树阴里记。不能再坐,一坐就站不起,走动不得。
27
夕光中,麻雀们亲切地叽喳着。过一会儿,它们就返回人类的屋檐下了。
这叫声让我觉得人间变得无比真实。
曾有过的年代,麻雀被灭绝。一个没有麻雀飞舞的时代。一个没有麻雀叫声的时代。一个寂无人声的时代。一个喧闹而无真正的人的声音传出的时代。我没有经历过,想一下都觉得瘆人。很快,几千万几千万人,沉默地饿死在自己家中,没有任何反抗。
28
许多事未竟。我的时间不多。相对于想做的事来说尤其急迫。心下却知是急不来的。
我预设我还有十年,把十年的天数写在本子上,丧失一天划掉一天。
世界这么大,人类有纪年的时间又那么长,人又那么多。死去的人类早已比活着的多了。一些事我做与不做,其实无所谓。做,地球不会增加分量。不做,人类时间并不减轻。这世界离开谁,也照样日升日落。
以前我会想到责任,以此为由贪恋红尘。现在想明白了,凡生而为人者,各有福报,各具造化。
我觉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时一下子挂掉,最是幸福。不用说事情没做完,作品没写完。写完又如何。况且,永远写不完的。人必须死,我认为是创世者最高明的设计。
29
沿108国道,沿途是大车刺耳的尖叫。我一言不发,内心沮丧,闷头前行。时有小车鸣笛路过,放缓车速。我只是一崴一崴地走路,眼睛看脚下。
大脑木了,只剩前行一念。
今天比昨天状况要好。昨天大腿不听使唤。今天忍着痛可以迈开脚步。脚踩下去像踩着斧刃,使劲踩,脚掌全着地,一会儿就适应了。可以稍走快。
又路过一条枯干的河,也依然堵了河床两头,假装自己是一条河。
我需要小心看脚下,要踩平地,不能高低凸凹。前面有一个土堆需要绕开,我竟有畏惧感。
右脚渐渐像踩在泥里。能感觉出脚泡啪啪地响。过一个村子,也不知这是哪里,叫什么村。一个老妇骑车路过,又折回来,扭头仔细看我的脸。她大概一生没见过这样一扭一扭向前走的人,弄不清状况,也不好意思问我。她若问,我会好好答她的。
30
黄昏渐渐入夜,拐上另一条道,忘记了名字。路名不重要。暗淡的灯光映着路上的落叶,很有立体感,我总下意识想躲开不踩。远处的车灯渐近,落叶仿佛在地上一枚枚站立起来。——然后,回归如常,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有着满怀心事,无处倾诉,也不愿倾诉。
许多年后,会记得这些落叶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中的样子。它们似乎是美的。然而我踩着自己疼痛的脚,一枚枚踏过它们前去。满地落叶,无可选择。
31
走进一条乡间小道,寂寂无人,落叶沙沙,前后均在晦暗里。树枝低垂,若一一俯身,看我认我。我忽然想流泪,然而无酒可醉。要哭这人间的百般煎熬,美的污浊和没落。要哭这世上的亲人,及亲人的丧失。我念着世间我知道的名字,渐渐嘶吼起来,吼得泪水飞溅,嗓子嘶哑,不能出声。
我,也只是这人间的一个孩子。看似无所畏惧,无坚不摧,强悍顽强,其实时常在无助的时刻,返回童年,缩在房间角落。是别人家一个失去所有亲人和熟悉事物的继子,要努力喊一个女人叫妈妈,而我努力半年也叫不出来。
32
进了城。以为到平遥,却原来还在祁县。今天只走了16公里,已是困顿。过一个红绿灯,心里着急,担心是红灯须停下等,果然便是红灯。
一停,腿脚便锈住,动弹不得。那些麻木的疼痛瞬间回转。绿灯亮起,我走不过去了,挣扎着挪,右手挥向车的方向示意等我。
路人告诉我,前面200米有酒店,200米漫长。不知是怎么到达的。
酒店边有面食馆。上一个台阶,用尽气力。老板在门内疑惑地看,似有撵的意思。
我进去,问,有饭吗?
他说有。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以为是个老人,担心跌在门口。
店里居然有南瓜稀饭。迫不及待喝了两大碗,吃大碗面。没有稀饭,面怕是吃不下了。
老板说,十二块钱,你给十块就好呢。
我说,怎么可以亏你。照常吧。
老板又说,旁边那个酒店太贵,我朋友过来让他搀着你背着你包,去他店里吧。
这几日遇到的人,都好。对一个执意徒步远行的人,人们都想尽量表达一点善意,无论男女。酒店的老板,一个大男人,端来一大盆热乎乎的洗脚水,特意放了泡脚的草药。
感谢我遇到的人们。虽然我明白人的善意的脆弱,若我是美貌当龄女子,夜晚独行荒野,遇到的人们,大概会起别样的心思。但仍然感谢人们的善意。人心需要缥缈的善意的安慰。
21:00投宿。鞋脱不下,袜脱不下。血脓粘在一起。用力拽下鞋子,连袜泡进盆中热水,一会儿,分开了,剥袜下来。
现在起开始鼓气,攒力。明天要走多一点,一气到平遥。如此,全程便完成三分之一了。
雪在低垂的天空深处,仿佛站到高冈,手插云端可触。雪意渐浓,却一直未落下来。我不一定等得到它铺满前行的路。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