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录(短篇小说)/废斯人
(2024-04-16 09:46:20)小说试图探讨祖母的身心创伤、自我疗治,以及与孙女之间的女性情谊,二人互为镜像,照见对方,也照见自己。那首吟唱的童谣“白鹿白鹿,会识来路?路上行人,知是春横”萦绕耳畔,山林中自由奔跑的白鹿,或许才是一切故事的要旨。
笔录
废斯人
从天河机场去山城还需一个半小时。谢小月坐在大巴上,她疲倦地靠着座椅,侧过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她刚从英国伦敦回到武汉,飞机一落地,连家门都没进,父亲就催促她火速赶往老家山城。父亲说,祖母疯了。
十二岁之前,谢小月一直跟着祖母生活在山城。每日清晨,只要不下雨,祖母便会将她从床上唤起来,带她去山上。山腰有一口老井。祖母从老井里打两桶水,带回家去煮饭烧茶。她不喝别处的水,就只喝老井的水。哪怕家里安装了自来水,她还会去山上挑水吃。周边也有几户老人吃水井的水,听他们说,老井里的水通了灵气,吃了没病没灾。谢小月起得早,又要爬山挑水,那时她就想,要是天天都能下雨就好了。
谢小月认为祖母的命真好,做饭、家务都是祖父的事,她大部分时间闲得无事,就打理花草。祖母在院子里种满了月季。夏秋两季,院子里会开满各色的月季花,而祖父会坐在墙角的竹椅上,要么抽烟,要么打瞌睡。
父亲说,祖母太狠心了。
一个月前,祖父因晚期肝癌在医院去世了。那时,谢小月在威斯敏斯特大学组织了一场大型的女权抗议活动,她们准备去一家跨国企业门口抗议,谢小月是负责人,肯定不会临阵脱逃,加之还有两门课程需要答辩。她没有回国奔丧。
那段时间,父亲很沮丧。
祖父被送到省城的三甲医院,在重症病房插上了呼吸机,无论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叨着祖母的名字。祖母像是知道祖父要死了一样,既不关心他的饮食,又不关心他的病情。父亲打电话跟她讲祖父病情的时候,她也心不在焉地嗯啊几声,不愿多听。这些是其次,关键是祖母一眼都不愿多瞧祖父,怎么劝她,她坚决不去医院探望祖父。她总说她的花需要照料,走不开。花能比人重要?父亲气不过,专门回山城,把祖母硬拉上车,拖到医院,祖母一到医院,直接躺在大厅的地上打滚,不管怎么劝就是不愿意上楼去,父亲见状,也只能作罢,又把祖母送回了山城。
父亲恼火地讲,比起祖父躺在病床上长吁短叹,祖母小日子过得欢快。
那些日子,天一亮,祖母就起床,在屋外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就去山上打一小壶水,刚好能提得动,也够她吃的。菜园里的豆角刚刚成熟,祖母喜欢吃煮豆角,天天要煮一碗豆子。她将豆角剥壳,煮熟,放在碗里,用勺子碾碎,然后拌点糖,一勺勺地吃,吃起来还咂巴嘴。父亲一边劝祖母,毕竟夫妻在一起这么多年,去看一眼身上又不会少一坨肉;一边听着祖母咀嚼食物的声音,越嚼越响,父亲实在受不了,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父亲回忆道,相比你祖父忙碌了一辈子,从国企退休,你祖母几乎没有工作过,除了几次去邻居家水果摊帮忙,也没挣过什么钱,整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花花草草。你祖父太温柔了,从未见过他对祖母红过脸、发过脾气。父亲觉得祖母没有理由不去探望生病的祖父。他望着病床上的祖父哼哼唧唧地唤着祖母的名字,心里实在难受,也实在没办法,委屈得都快哭了。父亲气不过,砸了祖母养的几盆绿色月季,他知道绿色月季是贵重的品种,也是祖母的心头所爱。祖母没说话,巴巴地望着父亲砸花。
砸了花,又不能改变什么。直到祖父去世的当晚,祖母都没有去探望过他。祖父抱憾而终。祖父死前还对父亲念叨:你回去问她,喜不喜欢我?
事后,父亲想起祖父临终的这句话。他对谢小月说,祖父都这一把年纪,还看重喜不喜欢、爱不爱的。
错!谢小月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懂!谢小月硕士学的心理学,精神分析是她在学校唯一获得了“优秀”的课程。她从父亲对祖母的抱怨中,似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谢小月说,我完全理解祖母的行为,这还是要回到女性的本身,在生活中,女性对男性长期依赖,在即将失去的时候,她们会表现出极度无所谓,一方面在掩饰自己的脆弱,另一方面,在寻求解决的办法:妥协还是僵持。
你懂个屁。父亲打住了谢小月的夸夸其谈。祖母从来不会依赖祖父,她做什么事,都是说做就做,从不问任何人。
大巴连续转了几个急弯,甩得谢小月有些头晕,她拉下帽檐,闭上眼休息。睡意正浓的时候,父亲打来了电话。父亲问她到哪儿了。她也说不出个地名来。
父亲说,你最好把祖母带回省城,去大医院检查一番,她心里有病。
谢小月说,那你太小瞧我了,我可是专门学心理的。
父亲说,你别卖弄,让你回来,是因为你小时候跟祖母住过一段时间,你的话她或许能听,还指望不上你给祖母看病。
谢小月不服气地说,我尽力。
电话里,父亲说话顿了顿,有些话始终没有说出来。大巴驶向山区,信号时有时无,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谢小月把电话挂断了。她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你头上的伤好点没有。
祖父办后事的那几天,祖母坚决不露面,她跑到了寺庙里,在伙房里住了几天。祖父出殡前一天,父亲去寺庙接祖母回家。祖母坚决不回。两人吵了起来,父亲硬要把祖母拉回去。祖母正在厨房烧火做饭,气急了,抄起手边的火钳,向父亲扔去,正好砸到了父亲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父亲还是扯着祖母的手不放,一遍遍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到底为什么?
父亲哭了。祖母没哭。
窗外树影婆娑,谢小月似睡似醒,她似乎看到了祖母站在屋外的院子里,小心地修剪月季的枝叶,突然,她抬起头,望向自己,她眼中的忧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热烈的目光。谢小月惊了一下。
院子里烧了一堆火,祖母把祖父的衣服、鞋子、书籍,牙刷、毛巾、杯子,只要祖父用的,统统烧了摔了。她还要把那张睡过的床也烧了。院子里浓烟滚滚,不知谁报了火警,远处响起警报声。
父亲回了一条短信:头上的伤已经好了。
谢小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短信出去:你是不是恨祖母?她等了半天,父亲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