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篇小说)/刘荣书
(2024-04-10 09:47:56)逃犯顾庆生只需要按照电话那头的指令一一行事,每完成一个任务,就有一笔钱打到账户上。但任务极稀奇:他要清晰地回忆出1994年9月6日他伤人后,离开浮山镇做过的每件事。绝妙的案中案,伏脉千里,草蛇灰线,开启了一个可怜父亲的赎罪之旅。
洞
刘荣书
1
稍早些的时候,顾庆生并没有回来的打算,而是想等到出去那天,便要直接去江城。
在那里,一个朋友正在等他。最近的一次联系中,那位朋友在电话中说,等你出来,直接来我这儿算了,老家那边也没啥牵挂,我在堂弟的厂子里,多少也管点事,给你找份活,应该不成问题。从现在起,你要早作打算,想办法攒点钱,不然老了,可怎么办哪……这贴心贴肺的话,让顾庆生心怀感激的同时,也打消了许多顾虑。可等到真正出来这天,离开待了12年的十里坪,搭小巴,乘高客,他来到省城火车站,排队到了售票窗口,一个闪念,还是买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他并不知道,这样的一个闪念,连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像他的命运,其实早已被写入既定的脚本。
出乎意料的是,老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破败。门扇虽是走了形,门楣上挂一把锁,虚搭着。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可见有人出没的迹象。令他更加欣慰的是,房檐下燕子绕梁,搭了三座泥巢,竟然将吉祥赐予了这败落的人家。他迈步走入屋内,见堂屋里瓦片剥落,一抹青白的月光从檩条间泄漏下来。卧室里充溢着一股霉味,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微腥的尘土味。他抽着鼻子,揿亮打火机。照见木床、矮桌,以及桌子上半截蒙尘的蜡烛,随手点燃。微弱的光亮,水迹一样抬升,将他的影子慢慢扶正在墙上。呆坐了片刻,身子忽地一个摇晃,仰面摔倒,两手划动,溺水般挣扎。指尖触碰到床脚叠放的一床被子,这才变得安静下来。摸上去,那被子虽有潮凉,显然不是废弃之物。
平复一下心绪,他很快就睡着了,全然忘了当初的打算——只是来老房子里看看。随后,便去新城,找一家旅店住下。待到翌日,重新上路,开始自己那所谓的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他抱胸而睡,睡得恍惚而凄凉,觉着压得酸麻的两手,被人悄悄移开。随后,一个丰腴、冰凉的身体撞进来。在对方的牵引下,他搂抱的动作虽显生硬,肉体的触觉,却使他慢慢放松下来,不禁发出阵阵呻吟声。
烛火将熄未熄之际,他恍然看清一张女人的脸,悬浮在枕边。圆腮短颈,颧骨略高;小眼睛,阔嘴巴,因是仰卧,双下巴颏显得较为明显……他瞬时呆住,叫了一声。
“马水红,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莫非是鬼!”
他想挣脱,却被那女人缠住。光亮消遁,女人隐去身形,爱抚更像凭空而来,变得极为生猛。他想扯开她的纠缠,指间触碰到的,却是黏腻、湿滑的肉身,犹如一条巨大的章鱼。若是挣扎,那章鱼的触须便会牢牢地吸附住他;稍有懈怠,他便被拖入一条温暾的暗渠,渐至沉溺。女人鼻息粗重,喘息着说道:“你才是鬼。穷鬼、死鬼、讨厌鬼。”这样说着,咯咯笑起来,令他再次愣住。不由得想起以前二人调情时,女人也会经常说这样的话,随之消除了戒备,又起一个念头,不安地问:“马水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莫非,你知道我要回来吗?”
“我一直都在找你。你不晓得?你在十里坪那会儿,我就找到你了。只是一间屋子里,睡那么多男人,实在不方便,也就没法弄醒你。”
她的说法实在荒谬,更像开着一个不切实际的玩笑。让他恍然想起在十里坪那会儿,有天夜半,他被尿憋醒,睁眼,真的见过这个女人,光着身子,如同一尊泥塑。他既怜又痛,欲用囚衣遮住她的身体,不料一经触碰,女人的身体便往下剥落一层又一层泥壳;要么是在拂晓时分,周围鼾声起伏,听到远处湖塘里传来隐隐的蛙鸣。这女人,苍白的脸抵近他的额头,显然蹲在床下,正在窥视着他。
“我经常做那样的梦,”他喘息着说道,“你又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找我呢?即便能找到,又怎么可能进到那里面去。真的,我经常梦到你,梦到过好多次。”
“那不是梦,是我真的去找你了……算了,你说梦就是梦吧。如今,谁也不能管束我们,来吧,快点,别装蒜了。”
他嘴里依旧发着感慨:“是谁把我出来的消息告诉你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回老家的?”
对方不答,只顾撩拨他的身体,犹如拨弄一排哑寂的琴键。
“如果我不回来,而是直接去江城,你又怎么可能找到我呢?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知道我的心思,这才提前赶过来……院子里的草是你拔的吗?床上的被子,也是你提早为我准备的?”
对方不答,含混地咕哝着什么。唾液吞进喉咙的声响,好似吸吮着甘甜的蜜糖。
“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难道,你一点也不恨我?”
“我一点也不恨你,恨你有什么用。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会计较。难道你忘了?当年你骗我说的那些话……当时你说,等攒点钱,熬过这阵子,就带我回浮山镇。咱们俩,在这儿好好过日子。”
女人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想不到,以前不经意说过的一句话,竟会被她牢牢地记着,并要当作一个承诺来践行。羞愧间,不禁有了联想,觉得以前发生的事,或许只是梦中的经历;而自认为梦中发生的,也许才是现实一种。随即卸掉压力,俯下身去,同女人缠绵起来。
他在漫长的颠沛与禁锢中早已忘却女人的好处。情欲更像喑哑的歌唱,试着开启,竟然憋在喉咙。又像夏日短暂,无法抵消冬寒的漫长。他在同女人的较量中很快败下阵来,仿佛溺毙于西里河幽深的水下。女人轻易地降伏了他的身体,却又无法真正掌控他的灵魂。欲望显得深不可测。渐渐形成的一股吸力,引他堕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洞口。待他重整旗鼓,沉寂的肉身再度沸腾,肌肤上浸出的热汗,一旦与女人的肌肤接触,便会迸发出暴烈、蒸发的声响,令他焦渴难耐。感觉身体中的热量,正在被一丝丝吸走。
屋外不知何时落雨。细微、滞重的雨声中,顾庆生睡去了。
待到雨歇,周围一片死寂,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燕子的呢喃。他恍然抬手,去身旁触摸,欲将女人拽到身前。却任他怎么拉拽,女人也无响应。只是伸出去的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倏地睁眼,这才发现天光大亮。由于窗户没有遮挡,直接面对着户外阴沉的天色。他愣着,仰身,侧头看定床榻上方。
一个女人,站在床前,正在沉默而惊愕地看着他。
2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