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成长(报告文学)/袁凌
(2024-04-09 14:17:45)“那时,我是这样一个少年/苍白的脸颊/戴着一副方框的大眼镜/灰白的头发/一半来自忧郁/一半来自爸爸。”这是万华山在《十七岁的肩膀》里写下的诗句。很难用一句话介绍万华山,因为他出入皮村,游走边陲,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辗转过多个城市,是漂泊不定的旅人,是知识的信徒,也是理想主义的捍卫者。他无所谓“苟且的保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探索,和‘知识分子般的济世情怀’,过一种高能量的生活”。作家袁凌以冷静克制精细的笔触,为万华山素描,记录下大时代中一个年轻人的独特人生。
环形成长
袁凌
“感觉这辈子,成功是不可能成功了。”2023年9月,万华山忽然发了一条这样的朋友圈。
和他大半年前的踌躇满志相比,这显然是个极大的变化。当时万华山和我发生了一次争执。他发布了一条朋友圈,和他去大理后时常发布的人生思考和感悟类似,说谢绝了不久前一位大姐半开玩笑的提议,不打算去干厨师和房地产中介,而且家乡的种粮大户事业也准备放弃了,后者是华山一年来心心念念的回乡创业项目。因为那些不过是苟且的保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探索,和“知识分子般的济世情怀”,过一种高能量的生活。在大理,他已经在知识和文艺圈子里颇受认可。我感觉他空谈多写作太少,评论“倒情愿你做厨师、卖房产或者种地,当然笔耕也可”。说到他“太容易厌倦”,忍受不了日常的沉闷,现实中即使是爱做的事,也会包含这样沉闷的过程。华山为这句话生气了,说他承受了十几年身体残障一样的痛苦,和强迫症,为了生存挣扎不得不换地方、换工作,加上好奇心的尝试,“我们认识那么多年,聊了那么多,但你仅仅认为是厌倦。”
争执发生的时候,我和万华山认识已经七年,距离他离开皮村已经有四年时间,去怀柔农家院是三年前的事,离开怀柔去大理则是在大半年之前。虽然华山是离开皮村的人里边走得最远最决绝的,但感觉他的一只脚还扎在这里,就在那条引发争执的朋友圈下边,还有史鱼琴、张钰等几位工友发表评论和点赞。当初我认识华山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腿在皮村扎得那么深,就像我没有料到今天他走得这么远一样。
一
2017年夏天,我再次来到打工博物馆那间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一群远近而来的工友挤在破沙发和旧凳子上吞云吐雾,除了我已经认识的小海、张行和莫晓明,还有万华山。
华山说,当时我没有太注意到他,除了他黝黑的面容在升起的烟雾后不显眼,还有他当时仍旧有些过于矜持的脾气,让我误以为他是某个志愿者。事后看来,他显然有些深藏不露。比起小海、莫晓明和小静,我们的交流来得比较迟,虽然那之前已经常常大家一块儿聊天和瞎逛,参加文学小组或者剧场的活动了,我也去过了他寄居的工友之家凌乱黑暗的架子床宿舍,渐渐了解到他高中毕业,学历在工友们中算是高的,做着《新工人文学》的编辑,在文学小组有着某种重要性。不知道为什么,他浓密如乱草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配着一副近视镜,镜片后的眼神晦涩,给人一种经历沧桑和负重的感觉。
几个人会一起到莫晓明新近迁居的村里去,这个村子在尹各庄的北边,靠近格拉斯小镇,东边有个大而空旷的郊野公园。我们常常在村里买了大家一致称赞的红糖包子或三角,提着一边吃一边走到公园里去,路上会闲聊起各自的情形,尤其是男女之事。在这上面,伙伴们对华山颇有微词,说他“有强迫症”,禁忌太过,另一面又有幻想,喜欢跨越阶层去追求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也就是当时纷纭来到皮村的女志愿者,大部分是女大学生、研究生,以及导演、乐手这样的文艺青年。华山承认自己有某种强迫症,有一种把精神和肉欲对立起来的倾向,会对后者感到厌恶,更看重前者的无上满足。
很久之后,我知道伙伴们特指的是华山追求他参演的《我们》的导演,《我们》是工友之家出品的以工友为主角的戏剧,这位高学历、家世良好的女导演看起来完全误解了华山,给了他极不客气的评价,说他是“一只膨胀的……”这和小海与大体同一阶层的晨依之间的暧昧全然不同,即使后者也失败了。和小海频频相亲不同,对于同一阶层的女孩,华山虽然有机会却毫无兴趣。
我与万华山的第一次深切聊天是在温榆河畔,当时一起从皮村去尹各庄找小海,不知什么原因我们没有径直穿过温榆河大桥,而是沿着河岸走出去好一截,在起伏的田野小路上边走边聊天。在翻越田埂和水渠时,华山的动作有力却显出某种不协调,似乎会猝然摔倒。在一次趔趄当中,他打破了一贯的矜持,说自己的强迫症已经躯体化很严重,病症源于他的父亲。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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