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犹不及的愧疚/冯艳冰
(2023-11-20 15:59:12)可是我没有,在他回头的刹那我没有把他叫住。高铁站人流滚滚的出站口,我欲言又止,犹豫的片刻他被出站的人们裹挟着已经远去,瞬间淹没在人海中。为此,整个五月成了我懊恼的漏斗,那遗憾的汁液黏稠晦涩,滴落在偶尔记起的每一个当口。
有时我下意识地往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或者空无一人的虚空看去,如果能认出他来,我不会有丝毫犹豫,把想说的话说给他听。特别是从柳州回来的那段时间,偶尔空闲的时候我把相遇的过程像倒放录影带一般,过一遍两遍三遍。特别是列车上分手前的最后二十分钟,我把它们切成许多碎片,甚至做了重点标记,不要等他说了三次——我没有办法,我家很穷——我都无动于衷。
至今我仍愧疚不已,在他面前,我居然表露出洋洋得意的优越感(尽管是不自觉的),甚至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冷漠与世故,我开始一点一点检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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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十年的寒窗苦读之后,轻而易举就拥有了“分配”的人生——分配工作、分配房子,一切如电脑已设置好的任务栏一般简单,无须还房贷、不用养二孩,有一份准点领取的工资,上班、吃饭、养娃,点击按钮便可操作吃喝拉撒,直接进入波澜不惊按部就班没有悬念的全程。远离奔波得安逸的我们,不知道后来者苦不堪言的什么内卷内耗。简单地说,体制内的人们就像一辆运行在没有分岔轨道上的列车,只管往前开,不必担心前程无路。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芸芸众生的命运各个不同。
这是一次普通公差,极短的旅途。高铁刚开通那会儿,许多朋友周末结伴在南宁的东站上车,到柳州去看紫荆花,路程才一小时二十分钟。中午吃碗螺蛳粉再回来,时间抓得紧的话还可睡个午觉,方便得跟赶圩似的。我的同事小白是柳州人,高中同学聚会,她起个大早赶头趟车去喝早茶,踩着点儿进茶厅,拿把椅子坐下兴奋得跟什么似的,说坐高铁从南宁到柳州,比在南宁上下班高峰期从城东到城西还省事。
到柳州去办会,买票时查了车次,两城市的发车时间密得跟公交车差不多,不用太费劲儿,闭着眼睛选了趟到柳州就可吃晚饭的车次。前一天我的同事已经出发了,他们得提前去联络场地布置会场。办会,年轻的同志就得多辛苦些。
此行就我一人。我特别享受一个人的旅途。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一切都是平等的陌生的崭新的,你曾经的悲欢荣辱无人知晓更无人关心,你不必戴面具端架子装逼格,你最大限度地还原真我,从容任性自在地做自己。不信?你到飞机上列车上大巴上看看,平日里最不被待见,又不得不偶尔为之的讨好、献媚,以及避之唯恐不及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此刻都被彻底卸载出了体外。
尤其喜欢从自己的住地到别的城市的出发。每每拉上行李箱出门的一瞬,把日常沉重的人生担子留在原地,内心常常是模仿了鸟雀的飞翔,或者学着麋鹿跃进春光的样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将万向轮的旅行箱轻轻一旋,那藏青色的箱子轻快地转动起来,旋即成了一个蓝色的漩涡。
有了互联网以后的出行,情形跟过去宛如隔着一个世纪。如今上了列车放眼望去,跟你的过往没有任何交集的一众人群将陪伴你度过一段时光。所谓的陪伴,不过共用一个空间而已,安顿好行李,找到位置落座了,从刷手机那一刻起,整个世界迅疾消弭在网络的背后,常常还没看清邻座的脸就到站了。总而言之,人们在网络下的关系更为淡然,不必说共享一个空间,哪怕是共用一个餐桌甚或是夫妻同床,掏出手机后,也会“此时无话”的。这是网络世界的好处,让你即便身处公共空间,被外界干扰的几率也降到最低值。不像上世纪的出行,没有高铁,列车在加速之前总是处在爬行的状态,在到达远方之前得熬过一段漫长的旅途,与陌生人的闲聊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为此旅途的偶遇、相互看顾,成全了许多人间传奇。
世界之大,世事之艰难,不是每一个人都热爱出发,不是每一个出发都有轻快的转动和“蓝色的漩涡”。安逸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小众,烟火里的一地鸡毛和辛酸悲苦,才是寻常百姓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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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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