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的故事/李一鸣
(2023-11-20 10:27:40)
一
大表弟来电话,说姨父喘得厉害,在医院住了五天,回家卧床已半个月了,这几天时不时地提起我。他说疫情像一阵风,把全村刮了个遍,村里上年纪的老人走了好多个。他让我给姨父打个电话,聊聊天。
疫情三年了,一直未能回老家看看,父母坟上的草绿了黄,黄了枯,枯了又生。从哥哥发来的照片看,坟似乎瘦小了许多,心中顿有戚戚焉。
姨父和我们同村,我上中学时,他在县安建公司上班,我每个周末回六十里外的家中带一次干粮,若赶上他也回家时,他便骑自行车驮着我。回家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特别是其中二十多里是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姨父个子不到一米七,身体敦敦实实的,骑在自行车上,车座被压得吱扭吱扭叫,他的头一鼓劲儿地往前拱着,背一起一落,哼哼嗯嗯粗重地喘着气,偶尔还发出吹哨一样的哮鸣。我从车后座上跳下来,去抢车把,争着要骑车带他,他坚决不让,两手死死攥着车把,眼睛圆睁,两腮通红,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好好坐着,别、别耽误工夫!”就这样,一路无语,风呼呼吹过耳际,姨父的喘息声、车座的吱扭声、车链子咔咔的滚动声混合在一起,姨父的背仿佛着了火,散发出烘热的汗味。姨父一直骑到我家门口,顺手提起我盛干粮的竹筐,把我送回灶屋中,向我妈咧咧嘴一笑,点点头,才返回自个儿的家。
如果姨父不回家时,他周末便在汽车站西面那条公路上给我拦辆搭乘的车。那条路叫张北路,当时是一条繁忙的主干道,轰轰隆隆的拖挂大卡车,车顶上杂乱地摞着五颜六色行李的长途客车,突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的枣红色拖拉机,不知从哪条小路上猛地窜出来的一辆手扶三轮车,偶尔静静划过的几辆小卧车,路边丁零丁零一摇三摆慢慢腾腾的马车、驴车、牛车,各种车辆像一波又一波的浪头涌过河道,呼呼隆隆驶过马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和汽笛声、人们的喊叫声、间或响起的高拔昂扬的马嘶驴鸣牛哞混成一团。仔细听时,那马嘶似笑、驴鸣像哭、牛哞如深情呼唤妈妈,让人禁不住愣怔一会儿。姨父塌背含胸站在马路牙石上,在弥漫的烟尘里,在嘈杂的市声中,两眼紧紧盯着由北往南的汽车。车过了一辆一辆又一辆,他和司机远远地招手,扯着嗓子打问,往往要联系十几辆车,才能让我搭上车。现在想来,那是一件多么具有挑战性的难事。一个人完全和路过的司机不认识,就敢于到公路上拦车搭车,司机竟也可以答应!我猜测,姨父也是有选择地拦车的,比如看那车牌号是我们县的吧,比如司机面相是憨厚慈善的吧,比如那师傅的乡音是老家方向的吧……和司机谈好后,我就被姨父用力托着屁股推到车后厢里。那车有的是拉家具的,车厢里桌子椅子满满当当交叉着摆放,一层层叠上去,高耸得吓人,每当要超车或是拐弯时,我的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双手没抓没挠,身子在桌背和椅腿的缝隙里晃来荡去,不经意间头上便会撞个大包,那包摸上去像一层薄膜包着的一汪水,随时都会从戳破的一个小口迸溅出去。有时搭上的是拉化肥的车,我缩在遮盖的篷布里,刺鼻的气味呛得眼睛生疼,恨不得一直憋住不喘气,衣服上的化肥味儿十几天都散发不了。有时搭的是拉沙子的车,车上滑滑溜溜似乎总在运动的细沙,仿佛随时就要倾泻下去,我双手紧握着,手心里是黏糊糊的汗,两脚痉挛地蜷在灌进细沙的鞋里,就像被铁夹子夹住身子的僵直的鱼。好多年过后,我还会梦见从飞驰的沙车上滑下,从一身冷汗、张开大口却喊不出一丝声音的梦里惊醒。
汽车驶出好远,我透过雾尘,隐隐还看到姨父站在马路牙子上,往这边扬扬手,再扬扬手……
二
姨父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门心思种地,少与村民打交道,为了独生儿子的前程,他一狠心把养了不到一年的猪卖到公社生猪收购站,硬着头皮往大队干部家跑了好几趟,为姨父争得应征入伍的报名资格。验兵那天,听说前一年村里有个小伙子因为血压高没验过,又听说降血压的秘诀是提前多喝开水。可能是因为心情紧张,姨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担心自己是血压高,出门前咕咚咕咚喝了一暖壶开水。谢天谢地,在紧张不安和热切期盼中,姨父接到了被批准入伍的好消息。
姨父清清楚楚记得,到了部队吃第一顿饭时的场景。当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和一箩散发着麦香的大白馒头端上来,他激动得心都颤抖了,这是梦里也会流口水的伙食啊。大口吞着馒头、喝着菜汤,姨父说那会儿心中真是充满了感恩,又想到几千里外的老爹老娘享不到这福分,便增添了愧疚之情,泪水禁不住漫上眼角。“咱以后不好好干,对得起谁啊!”
拼上血命去努力,有时候并不能改变什么,而偶然的一个念头,却可能决定了某个人的命运。姨父所在的连队属于基建工程兵部队,从事的是重体力劳动,修隧道,架铁路,每日里与石头、沙子、钢筋、水泥打交道,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劳作一天,回到宿舍连说话的气力似乎都没有了。但对农村兵来讲,这活计并不是多么不堪。一觉醒来,他们就会满血复活,继续争着上最苦的岗,抢着干最累的活。参军后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指导员深入营房与战士谈心,到了姨父所在的宿舍,与战士们谈工作、拉家常,嘘寒问暖。闲谈中,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们谁会干木工活?”大家彼此相互对视,房间里一时沉静下来。指导员哈哈笑道:“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起身就要离开时,姨父突然站起来,红着脸,嗫嚅道:“我会……”姨父平时话少,一说话就脸红,听妈妈说,姨父在村里外号叫“大闺女”,是出了名的憨娃子,笨嘴拙舌,为人实诚,从不说云天雾罩的话,不干虚头巴脑的事。这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脱口而出:“我会。”其实,入伍前,他仅仅见过当木匠的叔叔干木工活,自己连个刨子也没摸过。我猜想,对于胆小甚至有点懦弱的姨父来说,可能是感到指导员提出了要求,大家没人应答,怕让首长失望,因而不忍?或是当初制造扫把的经历使他对做木工活平添了自信?多年后,我打问姨父当时是咋想的,他挠着头,脸有些发红,嘿嘿道:“早忘了,反正头脑一热就说冒话了”。
这一“冒”不要紧,第二天,姨父就被抽调到隧道木工队。一个看似莽撞的行为,却改变了他的人生。此后,他入了党,成为优秀的木结构工程师。也就在那时,经人介绍,我妈做主,我漂亮善良的姨嫁给了他。作为部队急需的技术人员,姨父很快转为志愿兵。大表弟6岁、小表弟3岁那年,基建工程兵建制撤销,组织上照顾姨父的实际困难,批准他转业回到故乡,安排到县安建公司。
也就在这时,在县城上学的我和姨父有了密切交集。
三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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