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主题变奏/刘元举
(2023-11-17 14:10:17)序曲
十多年间,我曾先后三次去过威尼斯。由于来去匆匆,对于这座水城的真正认知,还是缘于阅读。在我订了几十年的《世界文学》中,能够读到让我铭记的文字并不多,而让-马利·鲁亚尔的《他们选择了暗夜》就是这样的文字。在这篇文字的暗夜里,威尼斯潟湖落日后的黏稠水色,果冻般折射的那些木桩的倒影,一下子就把我给粘住了。
慢板
文章首页(《他们选择了暗夜》,选自《世界文学》2022年第5期)是作者介绍,一张黑白半身照片,置于左上角:醒目的额头,绵长的眼角,高鼻梁,长唇线,嘴角微微朝斜上方翘动,溢出几缕轻蔑,与鼻翼两侧的法令线如此恰到好处的汇合,竟锁住了面部的所有微笑纹理。他的额际两侧光秃,留在中间的发尖,在智性的平台上显出了忧郁、执着、沉寂。那种清癯骨感轮廓与高贵中渗出孤傲的神态,怎么看都有些眼熟,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指挥家卡洛斯·克莱伯。我是在1989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第一次领略了卡洛斯·克莱伯的迷人的魅力。选择哪一位指挥对于音乐会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有人追捧他为众男神列表中最有特点的一位。而他甫一出台,自身的光芒便照亮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他风姿卓著,洒脱地轻轻一挥,“音乐的魔术就开始了。”
几十年过去,我四处寻找他的光盘,只要能够找到的统统收藏。他录制的光盘很少,却每一张都是精品。他那种为歌剧或圆舞曲而生就的天赋,那歌唱性的肢体语言,翩翩若行云流水,一滴不落地存蓄到了我记忆的U盘中,不定什么时候,只要我在某场音乐会的指挥台上看到某指挥的偶然一个动作,便会瞬间接通他的影像。
他是那么干净纯粹,像他那白衬衣的耀眼领口,纤尘不染。他在指挥台上飘然出尘,而下了舞台便判若两人。由于他的父亲埃里希·克莱伯这位著名指挥家的声名足够炫目,他便被称作“小克莱伯”。他十分低调,极力回避家世,躲闪着一切干扰。他不担任任何乐团的常任指挥,他说自己并不喜欢指挥,只喜欢阳光、海滩和做爱。只有肚子饿了,迫不得已,才偶尔指挥一下。他喜欢深居简出,尤其晚年隐居在斯洛文尼亚的一个小镇上,远离喧嚣,脱离古典音乐界,成了一位音乐“隐士”。
这位被乐评家称作“给古老的交响乐焕发出新的生命的人物”,确实为古典音乐赋予了新生,却让自己陷入了沉寂枯萎,以酒麻醉,相当于慢性自杀。
卡拉扬曾对英国作家理查德·奥斯伯恩说,卡洛斯是一个他认为最值得敬佩的人。
多明戈说:“他最后的六年一直在重新研究歌剧,学习更多的交响乐。我打电话给他说,我们希望你出来,到华盛顿来。可他说音乐会现在离他太远了……”
小克莱伯是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怪人。他在慕尼黑指挥排演贝尔格的歌剧《沃切克》时,为了达到他内心的要求,竟然整整排练了34次,连演员带乐队你就说多少人跟着受罪吧。写小说可以改34次,但是,几百号人聚在台上,你一遍遍在重复着排练,不行再来,再来——34次重复呵,岂不让人疯掉?我眼见一个国内乐团的德国指挥,在排练时严格一点,重复了两遍,拖延了不过半个小时,乐手散场后就为之愤愤不平:他把我们当成学生乐队了,太磨叽了!
小克莱伯极其任性。有一次跟钢琴家阿图洛·米开兰杰里合作录制《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乐队、录音一切就绪,大提琴首席只是问了米开兰杰里一句:你喜欢什么速度?话音刚落,只见小克莱伯闪身走了出去。人们蒙了,等到明白过来四处找他时,他已经坐上了去往慕尼黑的飞机。有人发出无奈的感叹: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
小克莱伯与鲁亚尔,一个音乐家一个作家,彼此毫不相干,然而,我却感觉到他们彼此不仅长得像,而且有着相似的人生观。他们都是完美主义者。
鲁亚尔出生在一个美术世家,祖上几代人都是声名卓著的画家,对绘画抱有狂热而偏执的信仰,这种极致的追求,导致由此产生的无法遏制的内心压抑和冲突。因而他们家几代人竟把自杀当作寻求解脱的出口。
鲁亚尔在20岁时就有自杀的冲动,他仿佛蹒跚在黢黑漫长的甬道,他写到画家利奥波德·罗伯特自杀时,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场合,那就是站在了自己的画作前,“一遍又一遍聆听《安魂曲》。然后,烧毁了他所爱之人的所有信件,自刎而死。”他没有多余的描述,只有一句感慨:“多么艺术性的放纵啊!”我猜想,如果鲁亚尔不是把写作当成了他最后的避难所,那么他也可能会选择艺术性的放纵……贝多芬说音乐是人类的最后避难所,音乐之于贝多芬和文学之于鲁亚尔,有着同等的效应。
音乐与文学,有着相同的救赎。鲁亚尔与卡洛斯有着同样的挑剔,同样的敏感而脆弱,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这是他们的共性。鲁亚尔在他的“暗夜”文章中,写到了十多位艺术家,他所感兴趣的人,均与威尼斯相关,也均与爱情与死亡相关。他把这些艺术家统统放到了威尼斯,或者说他在威尼斯这座水城,捕捉到这些艺术家在爱情与激情的烈火中,怎样熄灭,以至于缘何走向毁灭。他为此既残忍又津津乐道。
他在写到巴雷斯从大运河走向威尼斯广场时,笔下亢奋得简直是在歌唱:“在残破的宫殿之间,在映照着褪色金饰的颓败大殿的碧水之上,死亡的念头勾起了这位阴郁者的兴致,令他深深着迷。”接下来他把这个寻死的念头比喻成管风琴,而生命的微弱气息“吹拂在这永恒的巨大乐器之上,用虚无谱写一篇致命的乐章”。
这种对于生命终结的美妙文字,令我联想到年轻时读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时,被主人公那个水手作家在现实中被高不可攀的女主角罗丝的虚荣和虚伪直接击垮,终于找到死亡的归宿时的那段歌咏:“庆幸人生终有尽期,死去的长眠永不复起,纵使细流长逶迤,也需平安入海洋。”于是,那个水手作家以投海结果了自己。这部长篇看完后,内心无比沉郁,至少让我两个月难以走出自杀的阴影。
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名篇《死者》,短小的篇幅竟写了一场持续三十年的舞会,这是盛大的生,和另一场孤寂的死,两厢强烈对比中的氛围,几乎令人窒息,而乔伊斯朴实诗意的文笔,又让这种对比的张力撑到了极致,并由此将生死的主题引向了浩渺天宇。读这个短篇颇像倾听理查·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交响诗。二者都是“净化”的音乐主题旋律,都是升腾的魂灵。犹似三岛由纪夫笔下描写主人公在佛像前那种奇幻的意象:“仿佛把混沌世界严格排列成密教的曼陀罗一样,它把毫无秩序的晚霞的丰富色彩、放纵不羁的形态、纷繁缭乱的光线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几何学图样。只是,金色、绿色、深蓝色、紫色、茶色等暗淡的光彩,显示出的是几乎与落日同归于尽的晚霞的最后时刻。”那也是他为主人公本多阴鸷的死亡转世信念的绚烂歌咏。这也是作家自己的最后绝唱,三岛由纪夫写完这部《丰饶之海》便剖腹自尽。
乔伊斯笔下对死亡的赞赏是这样的:“听着那歌声,无须看唱者的表情,人们便会感受并分享那轻快平稳地翱翔的激情……迈克尔·福瑞就埋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乔伊斯:《死者》,选自《都柏林人》,王逢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多愁善感,敏感脆弱,任性偏执,这是搞艺术的人通常的特性。如果再加上自虐般的完美主义,那就接近天才了。天才以怪居多,当然并不是所有天才都是怪人。而不是天才的人,难道就没有这种特性吗?
我在乐团一晃待了十多年,大大小小的音乐家结识了不下百余人,而一代旧的乐手退出舞台,新人马上增添上来,令我惊讶的是,80后的乐手,已然成了老人。在这种竞争愈益激烈的年代,我担心那些过于狂热于艺术成名的年轻人,会不会因为崇拜天才而导致自己走了弯路或歧路,没有学成天才,却被误导,反而学到了天才的怪毛病呢?
年轻时自己也有过这种趋向,总想与众不同,总想活得不平庸。有意无意放纵了这种个性,甚至宁肯做个怪人。现在一想起年轻时那种想法真是幼稚可笑。如果成个那样的次品或半成品“天才”,还不如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即便平庸。
行板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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