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山(短篇小说)/凸凹
(2023-10-11 14:08:14)“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以“丘山”命名的小丘阁是京西一爿鸡毛小店,店家罗秋山迎来送往,招待同道中人,直到早年相识的编辑沈柏尘出现,在小丘阁的饭局上搅起风波,也让罗秋山心中泛起波澜。
丘山
凸凹
罗秋山中等身材,精瘦。精瘦不是羸弱,是劲道,浑身上下,肌肉贴骨,只要稍一运动,就绽出棱角,走路快而无声,似春风钻隙。
他住在京西“富山豪庭”别墅区,二号楼的顶层叠拼,540平方米的面积,足够他显摆、豪迈,让来的人嫉妒得心惊肉跳,都盼着他倒霉。因为他不过是一个作家,而且只写短篇小说,矮纸却阔,便觉得他来路不正,甚至有隐秘的邪恶。
他睁开眼时,被强光刺了一下,视神经强烈地膨胀,很疼。他轻轻地揉了揉眼皮,小心地往脚下张目,就看到地毯上躺着两个人,一胖一瘦,均卷曲如狗。正是两个从京城来的批评家。昨晚上喝酒的时候,他们跟他逗趣,说:“你一个不温不火的短篇小说家凭什么就能把我们薅来,要知道,我们可红得发紫。”他说:“你们要是不当红,我还真懒得薅。”他面无表情地嘟囔道,“也赖你们馋,稀罕我的闷倒驴和扒猪脸儿。“闷倒驴”是“蒙古王”酒的极品,六十五度;“扒猪脸儿”是京西美食中的珍品。均藏于民间而杳于殿堂,所以,不被罗秋山请,他们还真很难品到。
昨天晚上喝酒的地点,是在罗秋山开的“小丘阁”。
小丘阁的名字,用意浅显,是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化”来的。本想用“丘山阁”,但他觉得,这大而无当,太有励志的味道,反而俗,不如“小丘阁”更谦和,更平民,更生活化。
“小丘阁”的匾额最初是请文坛的名人写的,但那个人虽名冠华夏,在本地却无名,再加上字体也不受看,食客一上眼,就摇头。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菜仅五味只为开脸;下联:酒过三巡专盼闷倒。这类似招牌,告诉来客,本店别无长物,看家的特色就是两样,一是扒猪脸儿,一是闷倒驴。既然本地不认名人,联子又是他自己写的,不登大雅,便不如本色出场,索性连匾额也铲掉,一并由自己书丹。这样一来,字体如人体,瘦而劲道,反而里外和谐,大家都认为好。
罗秋山不是本地人,来自口外的一处僻地。因写小说在本地有大名,还在政协有任职,颇能在各界自由行走,也算是见过世面、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但一来到京城,就陷落王海,一下子就成了无名小辈,屡遭冷落和漠视之后,他对妻子说:“要想在文坛立足,还得去京城发展。”
他在原籍是有饭碗的,而且还端得很安逸,但若去京城,就要连根拔起,从头做起。他也不犹豫,携妻带子决然赶赴。他想,京城人海茫茫,开一爿鸡毛小店,也能养活自己。不像文学,南橘北枳,还挑剔土地。
生存是小的,而文学是大的,他就是这么认为。
但在核心城区,也就是在二环以内,店租昂贵,再加上相识的文人——外地的,前来落脚;本地的,蹭吃蹭喝——都得笑脸相迎,连买带送,便入不敷出,两年之后,就迁到京西,算是落地了。因为京西乃生态涵养区,重山水,轻风尚,物价偏低,躺倒了也能过活。由于远离物质挤压,他很忍受,床头扔着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随手翻一翻,“躺在草丛中,贫穷而能听到风声,也是美丽的。”这样的句子他不刻意记,只觉得很有意思。
他打理小店,从从容容,随随便便,平平淡淡,像汪曾祺写小说,好像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了趣味,或者只是为了体会人间生气,因而客人来就来走就走,一切随缘,全凭他们的心情去留。他知道,这样的做法,生意不会健旺,台面就简约,前堂就置备四个小方桌,每个小方桌前配着四条窄长木凳,八个人围坐,像乡下人在家里待客。桌面是原木色,因擦得锃光瓦亮,大小木纹都悉数呈现。每张桌子上都赫然地放着一个偌大的根雕的烟灰缸,既艺术又实用。妻子说:“公共场所是禁烟的。”他说:“我没说它就是烟灰缸,它是用来装毛豆皮子、花生壳、螺蛳钻儿和螃蟹腿的,是归置食用垃圾的。”他心里笑着说:“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有趣的重口味的人,吃的是喜怒哀乐,没酒没烟没调侃,还有啥意思?”不过他也立了一个禁烟座牌,例行公事地写着中英文:No Smoking禁止吸烟。但在牌子的背面,他也手写了几个字:不醉不吸。那层暗示很明显:伙计,来这里你要纵情地喝酒,喝醉了,你就可以抽烟了。
于是,他的堂面总是人满。也难怪,这年头多是追求性情生活的人,而来这里有家居气氛,且没有清规戒律,既可以尽情吃喝,又可以适时放纵一下子,很好。
他的小店只开两个雅间,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即便是生意送上门来,对内的那间也房门紧闭,既然混迹文坛,交了那么多作家朋友,免不了不请自来,或一请就来,来了而没有雅间,怎么推杯换盏、海阔天空、恣意论文?钱钟书就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必须虚位以待。“小丘阁”是什么地方?也是人间江湖,俗人来这里吃肉骂娘,雅士来这里煮酒问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各得其所。
所以,这个预留的雅间才是真正的“丘山阁”。由于阁门常掩,里边不免有凝滞的霉味。为了不时之需,便把那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印度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老塔”牌线香常烧上一烧。这是一种沉香,烧过之后与霉味混合,不干不爽,不香不臭,很是暧昧不清。一个颇有姿色的女诗人进去之后,立刻掩鼻道:“你这是在搞什么?简直是个古墓丽影。”大家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都觉得“古墓”这个意象殊好,糅合了古典和现代的元素,既老派又时尚。
支撑“小丘阁”运转的人,只有三个:罗秋山、罗秋山的妻子和罗秋山的弟弟。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