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上的船(短篇小说)/苏苔
(2023-09-04 14:04:43)从深蓝星球而来、脸上有道鱼刺般疤痕的少年,挂在古老杉树上的“船”,即将因修建水库而淹没的千年村庄。“我”与少年一同开车前往万仞山修船,如同预演一场隐秘的别离。当夜晚树梢的星光如焰火般璀璨,照亮的是两人心底的执着与不舍。作者绮丽想象编织的故事网中呈现的是库区移民的现实人生。
挂在树上的船
苏苔
后来,小燃反复跟我说,他一直在冲我招手,不许进,不许进,路上还拉着警戒线,挡着防撞桶,你就那么一下子闯了进来。
我说,你招手那么起劲,我以为是路边饭店招揽生意的伙计。
那天,在那条空无一人的砾石路上,小燃追了我约有五里地,四野的寂寥与迫到路中央的浓绿让我收回了踩油门的脚。小燃从车后跑过来,经过车窗时,用手扶了一下草帽,扭脸冲我笑了一下。等他来到路中间时,又换了一副神情,小圆脸绷得紧紧的,双手一伸:“停,前面没路了。”
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不喜欢他。他挡在车前,风灌进他的红色背心和蓝色短裤,黄色草帽遮住了他的额头,我看不清他的眼,只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有道浅色的疤,闪着光泽,像根鱼刺,这与他稚嫩的面容并不相配。
我下车抽烟,半倚着车门,用手挡着风点火,火苗一蹿一蹿,老对不准。一只手强伸过来,扯下我嘴里叼的烟,掉了个头,又塞了回来。我这才发现,之前点的是烟嘴,可我不在乎,用胳膊把男孩的手挡了回头,重新倒叼着烟,过滤嘴终于是点着了,耀眼的火花在指间跳跃,我盯着那光,直到它消失。突然没了吸烟的兴趣,手指一松,烟掉在地上,男孩飞快地伸脚碾灭,他穿双绿色的凉鞋,露着一排大脚趾。
车前并非没有路,只是被伏地松侵占了。这些从两边山石里伸出的枝蔓在路上肆意地爬着,被车轮强行碾轧过的部位,苍绿转为枯黄。
男孩开始围着我的车转,蹲下来查看它的底部,“这大切,底盘装甲,内裤都是钢的。”他一只手扶着银色的金属格栅边框,另一只手探到车底去很用力地敲。
这个场景非常熟悉。我头回见这辆切诺基时,也是把头探到车底去。背面、底部、侧边,我总对正常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有强烈的好奇,前些年跑去云南博物馆看战国牛虎铜案时,别人惊叹牛与虎的平衡,我却蹲下来,歪着脖颈,从底部看到了塞到牛头里的那团卫生纸。
“敢不敢上山去撒野?”男孩似乎在跟车说话。我看到有片光斑在他的红背心上跳跃,我捂住右手大拇指上的戒指,光斑消失了。
我试图从路边的指示牌上找个地名定位一下此地,却发现蓝色路牌上打了大大的黑叉。不远处,一只雉鸡拖着长长尾羽信步穿过马路,隐入几株马尾松后。在它上方,灰喜鹊叼着毛毛虫展翅掠过。
“小孩,山上有什么?”
男孩很不满我对他的称呼,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发现他脸上的疤痕是张贴纸,边角翘起了。
“你看不见吗?树,都是树。”男孩用右手食指按压脸上的贴纸,这只手的掌心缠着黑色的绷带。
省界内的山多是武夷一脉,树没什么稀罕的。男孩看出我的轻视,大声说:“有棵老杉树,几百年了,树杈上还有……有只船。”他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山叠着山,树压着树,视线的尽头,尽是些模糊的绿色山影。
“是以前发大水时冲上去的,当时树还没这么老,它是扛着那只船长高的。告诉你,那可是一棵真正的神树。”男孩在我身边不停走动,换不同方位指给我看,“还没看见吗?闭上一只眼,一只眼比两只眼看得远,对,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有几秒,他的手指贴着我右边的太阳穴,他可能感觉我的墨镜碍事,想帮我拿掉,我有些恼怒,用力推开他,很大声地说看到了,他并不在意我的语气,反而有些得意。
我无心去找那只挂在树上的船,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车座上闪着光发出嗡鸣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听筒里涌出一阵唢呐声,我忙让手机离耳朵远了些。
“还有多久到,就差你了!”是我爸急吼吼的声音,紧接着,手机被我妈抢过去,“别急,慢慢开,安全要紧。”
“为什么是唢呐?婆婆喜欢吉他……”没人有工夫回答我的问题,有人在唢呐声里大声喊我妈,我妈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来就来!又小声叮嘱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种场合,你是长孙,还是要到场的。赶不上出殡,赶上午饭也可以。外地来了好多亲戚,你露下面,也好叫他们挑不出理……”
爸在旁边嚷:“叫他快点,他不来,谁扛引路幡?”
妈又把声音压低了点说:“要是实在不想来,就说是疫情封家里了,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一切安静下来。
我点开微信,把吉他曲《镜中的安娜》又给我妈发送了一遍。我知道我妈没时间看微信,即便看到了,她也不一定愿意找执事的人更换背景曲,她够累了,我家是大家族,她又是长媳,每位亲戚来,都要陪着号啕大哭——我从内心厌恶这样的葬礼,没几个人是因为伤心才哭的,包括我妈。参加葬礼的男人们多数时间凑在一起抽烟打牌,脸上是一副总算能找个机会热闹一下的兴奋。女人们则穿着油腻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烧火做饭——给活的人吃。至于我婆婆,她只能躺在那里,忍受这些喧闹。在这种葬礼上,真正悲伤的人反而是格格不入的,大家都像临时召集的演员,努力完成一套固定的流程,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没人在乎。我和婆婆待在一起时,是巴不得其他人都消失的。
我出生时,婆婆就很老了,可她还是带大了我。她的身子越来越弯,走路时像一座圆圆的小山丘在颤巍巍地移动。我藏起她的拐杖,让她扶着我的肩,那时,我个子小小的,肩膀窄窄的,正适合婆婆扶。我们一起穿过小巷,去买新鲜的莲蓬吃。上坡时,婆婆走得慢,手轻轻地挂我肩头。下坡时,婆婆走得更慢,手重重地压在我肩头。
大学时,我跟风学会了弹吉他,寒假时,坐在火炉边给婆婆显摆,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这时,婆婆已经不能出院门了,她躺在床上,睡觉时微张着嘴,打着轻盈的呼噜,像小孩吹气球。有一回她突然醒过来,拍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却很急切地说,火车是不是要开了,你怎么还不走?
婆婆是前日凌晨三点走的,我妈挨到天亮才通知我,她怕吵到我睡觉,又担心耽搁我上班,只要求我在出殡的时候赶回去。他们不知道,我早辞了职,成天在野外游荡,写些零散的不值钱的文字,之前存下买房的钱也换了车。
我在家族群里发了信息,告知大家我不去送婆婆了。我还是不习惯撒谎,特别是拿疫情当借口——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干。有亲戚苦口婆心,死者为大,什么事抵得上给婆婆送葬重要?我没回,我和婆婆,关别人什么事?他们只是想送婆婆一程,而只有我,是想跟着婆婆一起走下去的。这两日梦中,我都见到了婆婆,她从嘈杂的人群里溜出来,拉着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有个坐在冰棺旁边叠元宝的孩子发现婆婆不见了,大叫起来,大人们从牌桌边懒洋洋地站起来,四下寻找。
婆婆在我旁边捂着嘴笑。我扯着她的袖子,让她安静,可还是有人发现了我们,潮水般涌来一群人,婆婆被带走了,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情愿地扭着身子。我在她身后喊,婆婆,婆婆!她转身,伸出手,手指微屈着,想跟我拉手。我冲上前去,她又推开我:“在别的地方等我。”她眨下眼,朝我无名指上的戒指努努嘴,“带上我,走远点,不让他们找到。”
那枚金戒指现在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圆圆的一个圈,闪着金光,我能在里面看到变形的自己,草帽与墨镜后面遮盖的是我这几天的邋遢痕迹。婆婆给我戒指时,我刚上大一,拖着箱子往外走时,她从屋里追出来,掏出个小福袋,很随意地递给我,说,留着吧,只剩下这一个了。当年,我有一大串,饥荒时,一个戒指能换一袋米。
我转动着戒指,想象着婆婆就藏在里面,像拇指姑娘,或者更小。她伤心时总爱躲起来,十二年前爷爷走时,我陪她缩在楼上一间小屋里,窗外是震天的唢呐声,爷爷的棺材抬出了院门,白花花的送葬队伍在巷子里缓慢流淌。她倚着窗念叨:“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烧成灰,做成鞭炮或是烟火,‘轰’一声,大家都仰头看,乐呵乐呵,这一世就算走到头了。”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