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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倔驴(小小说)/李建文

(2023-07-06 09:39:33)

西王庄村东十字路口老槐树下,有一个凉粉摊儿。摊主老头儿高个,人称“五爷”。五爷头上一顶土黄色草帽,身上一件对襟黑褂儿,脸黑得像锅底,嘴边一圈儿胡子却白得像粉丝。私下里人送外号“黑倔驴”。

黑倔驴实际上是指五爷旁边的那头黑驴。黑驴除了驴嘴和肚皮下为白色,其余一色儿纯黑,无杂毛。这驴是五爷最亲密的伙计,尤其这几年,驴的地位远超老伴儿。令五爷最自豪的是,西王庄村附近的东王庄、南王庄、小王庄等再没有第二头驴了,这畜生成了周围唯一的驾车劳动力。

五爷摆摊儿,已有多年。春耕春种过后,就来村东头出摊儿。上午八点,驴车准时到位,缰绳往路边老槐树枝上一拴,凉粉面袋口儿解开,再把捎带卖的小米、黍米、绿豆、黄豆、苕豆袋儿一一打开,秤杆拿出来,放在车帮上,自己坐到树下乌龟壳似的红石头上去抽旱烟。

没人买凉粉,五爷一边“嗞嗞”抽旱烟,一边欣赏黑驴。五爷看黑驴,就是看艺术品,哪哪儿顺眼,尤其驴脾气特别随他。以前谁家需要五爷赶着驴去帮忙,五爷都答应,后来,五爷有时候会倔强地回一句:“赶不上!”村里人便议论,五爷性子随了驴。

其实是别人变了,五爷不习惯。有的人家地里喷洒灭草剂,要用五爷赶驴拉着塑料水桶去地里,五爷就不去。五爷不赞同喷灭草剂,毒药这么厉害,打在地里,把草打死了,人吃了玉茭会没毒?许多人打了灭草剂在家闲着,没事就上麻将桌,五爷想,你有这时间,多上两遭地,锄锄草,不就行了,为啥非要打灭草剂?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下毒药?最使五爷担心的,家家都打灭草剂,黑驴一不小心吃了,那还了得?五爷坚决反对往地里打灭草剂。不管谁家来找,都会说:“打灭草剂,赶不上!”同辈人干脆背后喊五爷“黑倔驴”。

别人家种地,清一色玉茭。犁地时撒进化肥,苗上来打一次灭草剂,就等收秋了。其他杂粮买着吃。五爷不同,地里面五花八门样样都有。有的人粮食够自己吃就行了,五爷就想着要够村里人和周边村的乡邻吃。比如凉粉儿,人们夏天最爱吃。过去家家种绿豆、小麦和玉茭,户户自己磨凉粉,吃时搅起来很方便。现在没人种了,更没人磨了,都等五爷磨下粉买粉吃。五爷也把这个责任担了起来。他每年测算着种多少绿豆、麦子和玉茭,够不够他一年中在村东头路边摆摊,满足乡邻吃食打凉。五爷耕种的十亩半土地就是计划经济,每天早起给驴割草,上午按时在老槐树下摆摊,下午没粉时磨粉,有粉时去地里经营杂粮施肥锄草。

五爷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家有老婆,地有杂粮,劳作有驴相伴。吃,他比每一家都吃得环保丰富;挣钱,他不出门,靠凉粉摊儿就够花销,还有结余。慢慢地五爷和村里的人变得不一样了,别人种地都把驴卖了,他却买了驴;别人种地成了光棍田,他却想吃什么,就种什么;别人地里靠化肥,而他的地里是驴粪和茅粪。同样是玉茭和小麦,他家的金黄香甜,别人家的味儿就远不及他家。凉粉儿成了他的专利,想吃非找他五爷不可。五爷觉得村里人这些年不像样了,丢了农民本色,只有他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敬畏土地,诚心种粮。

五爷曲起左腿,胳膊搭在膝盖上,手端旱烟袋子,“嗞嗞”地抽着,见有人来,便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叭叭”一磕,起身,脸上的皱纹花瓣一样绽开。

“五爷爷,我买你些凉粉儿。”一个年轻姑娘打着招呼。

看见面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家闺女。“你买多少?”

“五爷爷,你的袋子里有多少?”

“二十斤。”

“我想买三十斤,这不够啊。”姑娘盯着布袋有些遗憾。

五爷也疑惑:“你买这么多凉粉作甚?”

“我想让单位同事们尝尝,你的凉粉特别好吃。五爷爷,多少钱一斤?”

“八块。”

“那我全要了。”

“不能全卖给你,最多只能卖你五斤。”

“为啥?”

“不为啥。”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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