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易损的/朱鸿
(2023-06-13 10:13:37)经过长期的观察,我形成一个印象:美是易损的。
不过我仍在纠结,窃以为,美的衰耗非常复杂。美不仅是易损的,也是易逝的,然而这还不足以概括美的削弱和消磨。这是一个难以厘清的问题,我觉得对美的思考,是自己把自己陷进了麻烦之中。
实际上我追究的是女人如何就变老了。然而,老并非问题的全部,老也不能充分表达美是易损的,尤其老不意味着单纯的岁月累加或白发的纷呈。
女人变老应该包含着清少浊多,喜少怨多,魅少计多,善少恶多,情少贪多。当然也包含着年龄之大、齿历之长。不过岁月不会掏空美,白发也不能覆盖美。
纯属偶然,一个陌生女人引发了我的思考。
她应该是送报的,骑着自行车,满面春风地闯进了小区。脸俏,肤白,发秀,色棕,更有冉冉而动的眼睛与和悦的目光。雀斑微显,尤其增加了她的妩媚。她笑得自然、恬淡、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谲波。
我在楼下碰到她,悄然叽咕,做这个工作,委屈她了。我还问,是谁的艳福,娶了她做妻子。如此而已,一晃而过。匆匆忙忙,半年未遇,也就忘了。
再碰到她,已经骑了电动车,除了送报,还驮了一筐瓶装牛奶。显然,她的业务范围扩大了。她的脸还是她的脸,眼睛也还是她的眼睛,不过神情凝滞,闪烁着一些冷漠和虚空。她并没有老,然而我觉得她变老了。
美是易损的,我想。
仿佛一棵树,虽然它并非我的树,不过此树我也可以欣赏。顷见树叶飘零,虫啮树皮,我当然也会感到遗憾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嘉木毕竟是少了。
实际上送报的女人没有从我的脑海断根净尽,她隐现着,又带出了一位少妇。
两个月以后,我旅行返回西安,竟察觉她的润泽流失了,温情蒸发了,像一件万历十五年的瓷器受到掺沙的抹布的揉搓,怅惋她蓦地变老了。谁这么蠢、这么狠,竟用含沙的抹布擦拭瓷器呢!美是易损的!
三十年前吧,读大学二年级,我耳下出了几颗粉刺,便往医学院去治疗。医学院门口是菜园,这里的白杨树下有一个书摊,由一位姑娘经营着。她短发齐耳,眼睛含情,略显羞涩,对我竟产生了十足的魅力。我以看书为借口,蹲在书摊旁边一瞄一瞄的。一家杂志刊有一篇黄河浪的散文,情景兼容,合我趣味,便掏出本子,一字一句抄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我知道,姑娘何等聪慧,她也应该知道。不过她一直微笑着,任我装蒜。治疗粉刺,只用了半个小时,为姑娘所吸引,沉溺于她散发的一种气性、气息或气味之中,竟是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拂地,姑娘暗示要回家了,我才收拾本子,依依而去。
课业颇重,交往也繁,这个姑娘遂藏之于心,忙我当忙的了。毕业以后,我至医学院探视一位老师,才在白杨树下又见到了这个姑娘。不料她声音生硬,眸子直旋直转,颐颊的娇晕也丢了。她也才20岁左右吧,但她却跑到时间前面去了。她的书摊已经升成书店,生意发展了,问题是她变老了。匆匆的,她就变老了。
是的,美是易损的。
我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销蚀和侵害着女人的美?何故使美转瞬即逝呢?
一天用晚餐,妻子做了蒜苗炒牛肉、芹菜炒豆干和炒菜花,还做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她一个一个端上桌子,并慢慢地调整盘子的位置,说:“吃吧!”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忽然感伤地觉得妻子有一点陌生。我硬是忍着,没有流出泪水。
认识她那年,她不足20岁。她的目光清纯,两腮光洁,额头和鼻子如希腊雕像一样精致,其齿若编贝,手若凝脂,是一位柔顺和善的良家子。然而滴露的玫瑰现在何处去了?蕴香的蕙兰现在何处去了?凌波的芙蓉现在何处去了?不知不觉之中,妻子竟褪落了青春,敛收了喜悦。虽然形影不离,也有恍如隔世的触动,并难过得让我心疼。日子之残酷,在于它能蚕食生命,并一点一点地减其美。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