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踢踏舞(短篇小说)/范晴
(2023-06-02 10:46:22)新人自白
我对文学的懵懂情丝,始于童年父亲买来的文学杂志,厚厚两大摞摆在床头,翻来覆去地读。读的多是儿童文学,那是一个瑰丽奇幻的世界,只要拥有想象力,你便无所不能。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在脑海里构思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故事,然后枕着这些柔软饱满的故事入眠。
那时的我,并没有很清晰的想法,说将来要当个作家,或者专门搞文学,只是觉得我喜欢读书、写故事,用文字记录一些东西能让我感到充实。后来上了高中,在繁忙的学习生活间隙,我开始思考未来的人生,我发现这世上这么多种存在里,我还是最喜欢文学,只有文学才是我愿意用一生去交往的朋友。
高考结束后,我带着满腔热血,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北师大文学院。如果说本科四年更多的是在汉语言文学专业上的积累,那么研究生进入文创方向,则第一次给我的创作拨开了云雾。我在课堂上聆听余华、苏童等作家们分享写作经验,与我的作家导师西川老师在读书会上面对面交流,修读文学院里的老师们开设的各种与文学创作相关的课程……读研一年多来,文学在我眼里已是全新的模样,我不再与它隔山相望,而逐渐能抚摸它的肌理,触碰它的骨骼。
《棕熊踢踏舞》这篇小说就是我在更新了自己对文学的认识后,尝试创作的作品。在最初的构思里,爷爷这个人物并不存在,随着我逐渐往下写,爷爷的形象却越来越深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当我直面他、描述他时,我发现整篇小说的感觉一下子活了过来,于是我调整了叙述的顺序,重新写了一遍,这一遍,则是一气呵成。
在刻画陈逸青的爷爷这个人物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一直是我爷爷的脸,虽然他与故事中的爷爷并不相同,但似乎只需“爷爷”这两个字,便能唤醒无数故事。爷爷如今不在我身边了,却又好像永远陪伴着我,形象生发出形象,故事幻化成故事,我想这便是小说的魅力所在。我作为年轻一辈的人,能从爷爷那一辈人那里找到来时的路,似乎也可以更好地朝前走去。
社恐男孩最理想的工作是不与任何人交流,棕熊头套成了他精神的栖息地,他在玩偶服里自由舞蹈。可有一天,当他发出凶猛熊吼时,一切似乎都撕裂了……
棕熊踢踏舞
范
陈逸青五岁时,在村口的谷场,第一次看见爷爷跳踢踏舞。爷爷打着赤膊,光着脚,蹚进稻谷的海洋,他那黑土地色的脚掌猛跺地面,脚跟变换踏点,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奏出了音乐。
爷爷在乡下有一大片稻田。每年“双抢”过后,稻谷会放到谷场晾晒,晾晒一个时辰左右,就需要踢谷。脱掉鞋子,赤脚插进稻谷里,脚板虚虚地接触着地面,边走边将稻谷用脚背分开,每走完一道,就像在海里辟出一条金色的浪。村里的小孩都怕极了踢谷,对于他们来说,踢谷意味着炎热、暴晒和被割破的脚趾。唯有陈逸青不怕,虽然他也会被稻谷扎得血肉模糊,被大地烫得脚板起皮,但当他看到爷爷跳舞时,就觉得一切痛苦都不算什么。
爷爷开始在谷场上跳舞时,百老汇的踢踏舞还没有传入中国。可以说,这是他自创的舞蹈。那时候的爷爷还是个年轻小伙,一米八的大高个,肩膀宽阔,站在谷场里煞是打眼。别人认为重复又痛苦的踢谷,爷爷却琢磨出了乐趣。他用脚跟和脚掌配合,在稻谷里踏地、搓地,脚与稻谷相撞发出声音,在这富有节奏的声响里,爷爷像一只鱼儿灵活穿梭。爷爷个头虽壮,却身姿轻盈,被他踢过的谷地,稻谷一垄一垄排列整齐,晒得又干又透,踢过一两道就能收仓。爷爷只在踢谷时跳舞,看过他舞姿的人不多,如果不是跟着爷爷踢谷,陈逸青大概一辈子也不知道爷爷还会跳踢踏舞。
陈逸青这次回乡,除了失业的缘故,也是想回来为爷爷扫墓。这位跳了一辈子自创踢踏舞的老人离世那年,正赶上农村殡葬改革,陈逸青亲手给他捡了骨灰,沉重的檀木盒抱进手里,像稻谷在窸窣。爷爷是个眷恋土地的人,在县城买了房,却不愿去住,说是留给陈逸青结婚用,但陈逸青总觉得他其实是不喜欢城市里的生活。公墓是新建的,有很多地方尚未开发,陈逸青为爷爷选了一块偏僻的、地势高的墓地,杂木环绕,保留了些山林气息。望着眼前荒凉的秃岗,陈逸青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不是在给爷爷挑墓地,而是在给自己。他是否无意间将自己的想法投射到爷爷身上了呢?
陈逸青有个毛病,他害怕与人打交道。熟人还好,若是面对陌生人,他便会浑身难受,如坐针毡。据爷爷说,陈逸青这怕生人的个性自小就有。爷爷是在屋外的草垛里捡到陈逸青的。当时,陈逸青全身被脏布裹着,只露出一张喘气的小嘴,被一只野狗虎视眈眈地盯着。爷爷冲上去把狗赶走,把陈逸青带回家里。刚进家门的头三个月,陈逸青除了爷爷谁都抱不得,一抱就撕心裂肺地哭。后来会走路了,也总要跌跌撞撞跟在爷爷身后,一见陌生人就往爷爷腿下钻。再大一点之后,陈逸青不再那么黏爷爷了,却也不愿走出门去结交新朋友,他更喜欢缩在院子里,和鸡、鸭、鹅、蚂蚁一起玩。
对陈逸青而言,上学是最折磨的事。新学期开学,老师让按学号顺序作自我介绍,排在倒数几位的陈逸青从第一个同学讲话便开始冒汗,湿漉漉的小手在作业本上洇出一道深深的拳头印,好不容易轮到他,下课铃骤然奏响,刚鼓足勇气站起来的陈逸青就那样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像一株被收割的甘蔗。做早操更是灾难,一个操场几百号小学生,芝麻粒一般紧密地凑着,跟随音乐扭动身体,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做得不到位者还会被巡视老师点名,名字一旦被喊,便意味着马上要有无数双眼睛回头看你,附以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陈逸青便被点过名,那滋味就像被扒了衣服放到炉火正旺的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炙烤。陈逸青从不渴望鹤立鸡群,不像班上有些男孩特别喜欢在教室里大声嬉笑,把桌椅撞得砰砰作响以吸引全班注意,鸡在鸡群里的隐藏让陈逸青感到安心。陈逸青的座位在靠窗最后一排,从门口进来,必须穿过讲台。他总是憋得不行才去上厕所,其余时间,他都安稳地窝在自己的宝座上。陈逸青很满意他的座位。坐在这个位置,整个班级尽收眼底,身后就是扫帚堆,不用担心有一双眼睛盯着。
陈逸青只有在没有人看着的时候才会感到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总有那么些时刻,他必须面对来自他人的目光。每当硬着头皮站在台前,陈逸青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的皮肤分裂成无数细小的鳞片,这些鳞片向内陷进肉里,将里面的肉向外翻出来,形成新的皮肤。旧的皮肤脆弱、易碎,新的皮肤坚硬、光滑,目光射在上面,就像撞上了不锈钢,哗啦啦滑落下去。五年级时,陈逸青因为语文成绩优异被选上参加演讲比赛,演讲的主题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立于学校礼堂的讲台,面对数百名老师和学生,在讲到“古人曾经说过,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一句时,陈逸青向上挥起了左手。这是老师在他上台前叮嘱的,为了让演讲显得自然,陈逸青牢记着这一点。他在演讲的同时一直想做这个手势,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当他终于硬着头皮做出来时,世界变成了慢镜头,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僵硬、困难地抬起木头做的手。这个不属于他的姿势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弹离,并在周遭竖起了铜墙铁壁。陈逸青俯视着自己的身体,仿佛看见一株怪异的植物从舞台的木地板破土而出,四溢着格格不入的气息。那天,直到演讲结束,陈逸青都没有放下他的左手。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