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环里(短篇小说)/于文舲
(2023-06-02 10:15:43)买房是当今社会生活的重大话题,特别是在北京老城区二环路以里买“老破小”但又巨贵无比的楼房,这将影响到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安居。小说从容切入买房现场,于轻松幽默间,揭示出当代人所面对的生活困境及人生选择。
二环里
于文舲
“老话讲一分钱一分货,那真没错。”房产中介许义辉总是这么说,“在咱们这个市场上,输了赢了亏了赚了,从来就没有离谱的事。”每当这时,齐玥就抿嘴笑笑:“老许,你的口气已经成了半个北京人啦。”她是他的客户,也是老乡,这是有次许义辉带她看房途中聊起的。虽然在南方那个面积广阔的省里,她生在南端,他几乎到了最北端,但谁还会在意这个呢。她还记得第一回,许义辉问她会不会骑电动车,她茫然地摇摇头。他说:“坐后面,我载你,五分钟就到了。”车子在人群和车流里来回穿梭,齐玥有点尴尬,有点凉,还有点兴奋。她刻意地和许义辉穿西服套装的背影保持距离,手抓在车座后方的铁架子上。他在前面迎着风大声嚷嚷:“你放心啊,我干这行马上满十三年,业务就不自吹了,安全驾驶绝对没出过问题。”他说他以前在北京郊区当兵,退伍就找了这份工作,也是阴错阳差。像他这种四十岁出头拖家带口的,齐玥之前跑了几家中介公司都没遇上过。净是些直愣愣怯生生的面孔,对她说话点头哈腰的,轻易不会多嘴:“您请坐”,“您喝水”,“您看您这边有什么需求,我给您介绍介绍”,“好的,有消息咱们随时联系。”齐玥常常是只听不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把图纸胡乱往包里一塞说:“好的,我再回去考虑考虑。”
齐玥觉得自己怎么也拿不出作为消费者的范儿。本来她买房也不是因为她有钱了,而是因为她妈。她们其实早就商量过这件事,老家市里有一套不小的房子可以卖掉,剩下再添,对她家来说压力并不太大,何况买房本身也是投资,是她母亲做生意保价升值的大计之一。齐玥已经开始在手机App上筛选房源了。结果那年的元旦,一早起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有个朋友要给齐玥介绍对象,母亲顺势又提起:“给你在北京买房也不是不可以,你有个对象还差不多,要是你想就这么一个人在北京过,我可不愿意给你买房!”齐玥就把电话挂了。在单位分的三人间宿舍里,这是她活了二十几年来最迫切想买房的时刻,省得连想哭都怕给人家添堵。现在她三十一岁了。她没有告诉母亲的是,她破格申请到了单位的公租房。那是为已婚人士准备的福利,但这个小区位置偏,离单位挺远,很多人不愿意去,因此分完了还剩两套,她和另一位离异带小孩的同事也申请了,名额就顺延下来。母亲又来电话说,已经把家里房子委托给中介。齐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年外公去世了,母亲作为长女,主持把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卖掉,三姐妹平分,得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遗产。中介劝母亲:“现在房市不好,你光卖的话肯定亏啦,最好是趁着价格没起来,同时买入一套,全国房价都低着呢,正合适换房。”母亲这次没说别的,只让齐玥先找中介看看,等看得差不多了,她这边房子一卖,再到北京去最后把关。
“动作要快一点。”母亲嘱咐说,“我跟你谢阿姨都听到消息了,据说国家的房屋政策又要变,而且一定要买二环里,不管怎么变都能保值。”谢阿姨就是动不动要给齐玥介绍对象那个,她跟母亲,不过就是一个在北京五环边做生意,一个在老家的步行街做生意,整天瞎琢磨什么国家政策呢?神经兮兮的,全是不知哪来的小道消息。好在齐玥不用担心母亲有一天会因为散播谣言被抓走,因为母亲说:“爱信不信,告诉你这些可是为你好,要是大马路上随便一个什么人,我才不告诉他呢。”
说起来是好事,但齐玥有点不情不愿,自然也就不上心。她画了几条线,底层不要,顶层不要,朝北朝西的不要,面积多少到多少,大了不行小了也不看,价格多少,楼龄多少,位置绕着单位画个圈,出圈的一律不考虑。这都是硬性条件,没商量。许义辉面露难色,又打趣她:“姑娘,你这要求比找对象还严格,可选的范围也太窄啦。”齐玥心里对他的好感度立马下降了一半。她掏出手机:“这样吧,我筛选出来几套,先看看这个。”两人凑着App,没两下就说完了,许义辉业务确实烂熟,齐玥手指刚一点,他就拉长声音说:“哦,这套——”
“这套我们目前没有推,因为还有点纠纷,这家是子女想卖,但房本是老人家的,老人坚持不卖,老头去世了,老太太现在ICU躺着,没法过户,一大家子人就干耗着呢。这套里面有个户口,房主说他买的时候就有,可能是上上家的,早找不着人了,这种情况就是万一赶上以后拆迁就麻烦,好多人硬扛着不迁户口就是为这。这套呢,情况也比较复杂,你先听我说啊。这家房主当时在同一层紧挨着买了两套房,一套一居室一套两居室,现在他要卖的是一居室,但他家小孩去年从两居室这边跳楼了。”齐玥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许义辉一眼。许义辉说:“咳,一分钱一分货嘛。我把了解到的如实告诉你,看咱们这边能接受什么。”齐玥点点头。
排除到最后,只剩下三套,还有一套没法看,据说是房主不诚意卖,至今租着,租户拒绝接待看房。那两套,一个是郑老师家,一个是新挂出来才两天的,看样子许义辉也不熟悉。看房约的是第二天单位午休时间,老国企的同事们正在互相招呼着打扑克,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文化单位,平常一脸严肃的,这时候都显出了机巧和灵活,这一阵那一阵的尖叫,各人眼珠和手指头都挺忙活。齐玥从来不上手,也没兴趣围观,但心底里并不反感,因为这股热乎劲儿,还带点隐约的疯狂。其实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齐玥是连自行车都骑得歪歪扭扭的,而许义辉这些人,载着她还算收敛呢,也见缝就钻,风把她的长头发吹得张牙舞爪。路过单位门口,她下意识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许义辉停下来等红灯,几乎肩并肩的一辆电动车上,是个黄衣服的外卖小哥,还有骑三轮的快递员。功放的刀郎的歌,很有年代感的忧伤嗓音,应该是快递员那边传来的。齐玥悄悄瞄了一眼,却撞上外卖小哥打量的目光,从许义辉,又滑到她身上。她赶紧低了头。一直到许义辉叫她下车,到了,齐玥还是很想笑。许义辉胡噜了一下脑袋:“咋,这么高兴?”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