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中篇小说)/陈斌先
(2023-04-14 11:02:59)人至暮年的大喇叭独居城市,熟稔乡土人情的他久久无法适应城市情理,怀念亡妻,思念旧识,在城市里孤单地寻找温暖。“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作家以哀伤的文字叩问老年人的精神生活。
暮色苍茫
陈斌先
1
后半夜大喇叭就醒啦。窗外的风窸窸窣窣,始终贴着窗口徘徊。冷,攒足了劲儿,一股脑儿往被窝钻。被窝里那点暖和气儿,随着几个辗转,早偷偷溜走了。大喇叭没了睡意,披上棉袄坐了起来,随即拧开了灯。煞白的灯光,雪光一般铺在地上、被子上,冷无处不在,大喇叭随即打了个寒战,又拧灭了灯。
大喇叭不想开空调,再冷也不开。除非春节期间,儿子一大家子回来,大喇叭才会无所顾忌地打开空调。儿媳妇知道大喇叭的习惯,见大喇叭打开房间里的所有空调,悄么声地问,不怕浪费啦?大喇叭说,不怕。
小铜锣得了肺癌,发现便是晚期了。知道无法治愈后,小铜锣便对大喇叭说,这辈子值啦。身体硬朗的时候,小铜锣喜欢说,如今的生活,只怕皇帝老子都羡慕呀,想想看,皇帝老子用过电视机和空调吗?大喇叭不喜欢小铜锣那般比较,呵呵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肩胛疼很长时间啦,当成了肩周炎,没在意上。举不起胳膊时,才去医院检查,查来查去,竟然得了肺癌。肺癌为啥胳膊疼?医生说,晚期,扩散啦。大喇叭坚持要化疗。小铜锣说,听我的,不治啦,回家还能多陪你几天。
大喇叭蒙啦,昏沉沉问,好端端的,咋就到了晚期?
医生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遗传基因也不同,薄弱点早早地等在那儿,不注意养护,说翻脸就翻脸。医生见多不怪一般冷冷解释。
她才六十出头,不该这般突然。
医生这才露出惋惜神情,建议小铜锣积极配合化疗。
小铜锣说啥都要回家,听人说,好端端的人,一化就化没了,反正迟早都要走的,遭那罪干啥?想明白后,小铜锣拼命喊着回家。大喇叭不同意,太早、太突然,不治个倾家荡产怎么能回家呢?小铜锣说,不是钱的事,钱也不是事,与其治不好,不如回家好好陪你几天。大喇叭眼泪丝丝说,化疗后还能多陪几年。
小铜锣不再说话,即便心里汤煮一般,也不想说话,她早已打定了主意。
儿子在绍兴上班,听到消息后,说啥都要把小铜锣送回医院,儿媳要带孙子上学,无法走开,电话里一直不停地劝。小铜锣说,丫头儿,不要劝啦,我主意已定,不想折腾啦。儿子拼命往家赶,到了家里,见小铜锣挣扎着还能起床替他做爱吃的酸菜鱼,更加不情愿啦,说啥都要带娘去省城的大医院。小铜锣说,说过啦,哪儿也不去。儿子劝说失败,留下一张卡对大喇叭说,别节约,吃的,用的,包括进口药,只管用,钱不是问题。大喇叭说,花不了,再说,家里不差钱。儿子还是丢下卡,之后,悄么声儿开车走了。
好在小铜锣一直精神不错,说话也清楚,疼到浑身冒冷汗的时候,她才揪着大喇叭的胳膊说,这个细胞咬那个细胞,咋就这般难受?大喇叭不知道小铜锣咋知道“细胞”一说的?说了“细胞”,说明她还在意死活。大喇叭说,不行,还得去医院。小铜锣擦擦额头上的汗,忍住痛,坚持说着陈年往事。她说得很慢,一点一滴,说到哪儿算哪儿,有一搭无一搭。说得最多的还是一起吹唢呐和敲铜锣的事,她说,那时候只要听到你的唢呐声,我的心儿就化了。早先时,村里喜欢排演样板戏,爱好加所长,很快形成两个体系,一个体系侍候响器和乐器;另一个体系练习唱腔和表演。大喇叭打小就会吹唢呐,呜里哇啦,调性高,味道足,敞亮。小铜锣啥都不会,喜欢跟在后面看热闹。一天,大喇叭拽着小铜锣的胳膊说,跟在我后面学敲铜锣吧,跟着响鼓点儿,当当当,胡乱敲打就成。当当当——哐,当当当——哐,小铜锣很快上了路子。时间久了,两颗心慢慢靠在了一起。那时候,人们活得喜庆,白天干活,晚上排演,再苦再累,都能活出顶天立地的精神气。后来包产到户,日子好了,庄户人家彼此却少了来往,有人忍不住冷清,挑头唱小戏,一呼百应,很快大家聚在一起唱黄梅、唱庐剧,当然也有人唱四句推子(淮河两岸的地方戏),后来越聚人越多,开始恢复戏班子。唱戏啥的,离不开响器,大喇叭和小铜锣融入进去,一直忙来忙去的。儿子上小学时,受到明星们起艺名的影响,有人又提议,大家就用响器当艺名吧。于是便有了大喇叭和小铜锣的称谓。叫啥,大喇叭都无所谓,反正图的是热闹。可小铜锣不习惯,人们喊她小铜锣,她总会更正说,喊我小罗,要不叫我凤仙。遗憾的是,没人喊她罗凤仙,依然喊她小铜锣。
村子就在城市的边沿上,叫郊区最恰当不过。后来城市扩张,村子就装进了城市的口袋,好在还没有大规模拆迁。那几年,大家最开心,这里变成了城里人,那里还有自己的土地,乡下和城里的好处都沾上啦,闲着无事,大家便聚在一起唱戏、跳舞,弄响器的跟在唱戏的后面,吹呀、敲呀,始终不闲着。之后,街道因势利导,把响器班子、乐器班子和戏班子统筹起来,叫了 “新天地艺术团”。怎么称呼大喇叭和小铜锣不在意,奔的就是乐嘛。
那几年大喇叭跟小铜锣仿佛又谈了第二场恋爱,两个人整天黏糊在一起,走路也要手挽手,说话也学着城里人的斯文。就说情感表达吧,不再含蓄,情呀、爱的,时常挂在嘴上。听到别人玩笑,小铜锣高调说,疼爱就像敲铜锣,越敲越响、越敲越热乎。
小铜锣似乎想把平生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完,颠三倒四,说了几个来回,大意便是,这辈子值啦,至于啥时候走,一点儿也不后悔。
说起无法预知的未来后,小铜锣才伤感说,我走了,最担心的还是你。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