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剪(短篇小说)/垄耘
(2023-03-29 10:46:20)陕北窗花植根于黄土地,生活在三孔土窑洞里的翦婲鹄自小跟着母亲学剪花,母亲既不教翦婲鹄“熏样”,也不教“替样”,她要翦婲鹄“直铰”“盲铰”。剪子在翦婲鹄手里一扬,似一只倒剪的燕子,一个扑刺就俯下身子,一朵鲜花便盛开在红纸上……
神
垄耘
她不明白,一旦离开那三孔土窑洞,她的剪刀就格外沉重。平日里,一把小小的剪刀,在她的手里,就是大海里的一条小鱼,看到哪儿,剪到哪儿,想到哪儿,剪到哪儿。现在,坐在西安城里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层专门为她布置的剪纸厅里,她的思维冻僵了,不知道如何下剪,那把剪刀执起来就像掀起一扇磨盘,沉重得挪不开步。
这是怎么了?
一
三孔土窑洞在陕北乡下的双湾村,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她是坐飞机来的,俯视窗外,只见底下一层层起伏的棉花垛,飞了几个小时,从一个机场,再到一个机场,就到了这个二十六层的酒店。
她感觉像住到了山顶上,又不像,山顶是能看到山底的,这里却看不到山底,看到的是一个楼接着的一个楼,似乎还像在飞机上一样,着不了地。
雪儿就蹴在她的脚下,懒洋洋的。在土窑洞,雪儿可不是这样,几乎没有闲的时候,一会儿啃啃她的裤脚,一会儿转着圈撒欢儿,一会儿嗅嗅地上的孔洞,一会儿跑出门外朝天吠出几声。
她想走,走回那三孔土窑洞里。
她听见了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张来说,这些人已经等候好久了,这些人听说翦婲鹄就在香格里拉酒店,一窝蜂地都涌来了。张来说,他们来自世界各地,都是亿万富豪,有的是钱,只要他们看准了,钱多少不在乎。
她想藏。藏回那三孔土窑洞里。
她不是胆怯,也不是没见过老外。这之前,就在那三孔土窑洞的炕上,她曾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老外。她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竖起的大拇指以及脸上洋溢出的喜色,她知道,那是喜欢。对于一个剪纸姑娘,没有比被人认可再高兴的事了。那些人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美元、欧元,有的也举着一沓沓的人民币。她的注意力没在纸币上,在他们的大拇指和脸上。
门已经被推开,第一颗探进来的是一头金色的长发,就好像见到了钻石收藏主一样,一脸的急促、一脸的欣喜、一脸的渴望。第二个走进来的是一位儒雅的日本绅士,头未抬起,先是深深的一躬……张来站在众人前面,开口说:各位先生女士不要着急,翦婲鹄女士正在准备,当场亮剪,每人都会拿到一幅的。
一片掌声响起。
几个专门赶来的摄影记者都已准备好了姿势,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干脆匍匐了身体,就等着那声“咔嚓”的声音响起,他们知道,这一定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瞬间”。
翦婲鹄不得不铺开一张红纸,她抻开纸角,用右手掌慢慢地抚平纸皱。抚过一遍,再抚一遍,人们知道,那是在酝酿,酝酿构思,也酝酿情绪。
几十双眼睛探照灯似的聚焦在红纸上,也聚焦在翦婲鹄的脸上和那把已经执起的剪刀上。他们已经多次看到过翦婲鹄的剪纸了,也用昂贵的价格收获了他们心仪的作品。他们惊奇一张红纸一把剪刀就能将奇幻的世界打开……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那双手,那十个手指头,尤其执掌剪刀的那五个手指如何在红纸上行走?他们带着一脸的虔诚,就像圣徒走进教堂,大厅里一片寂静。
等待,静静地等待,墙上的挂钟声音清脆,一下,两下,三下……
张来咽了下嘴里涌上来的口水,巴巴地盯着翦婲鹄的脸和手。
只见众人的头一摆,眼睛骨碌碌睁着——终于下剪了,那把剪刀在翦婲鹄的手里一扬,像一只倒剪的燕子似的,一个扑刺就俯下身子……红纸上现出一汪鲜血,一朵鲜花盛开在红纸上。“哎哟”大叫,翦婲鹄左手攥紧右手,蹲在了地上。
一众人涌过来,想看个究竟。只听得“呼——”一声高叫,雪儿一个冲锋抢过来,挡在众人前面,叼起剪刀,歇斯底里地狂吠。
当天的微信群爆出一则信息:翦婲鹄以手指代红纸,“一朵鲜血梅花”惊飞了一群老外。
点击率直升到一百万+,同时是几十万粉丝的问候,问候翦婲鹄的手指怎样了,伤没伤到筋骨,影响不影响今后的剪纸?
沉默。翦婲鹄没有回一个字的信息。她只是沉默。
第二天, 网上出现一篇文章《树小风大》。文章写得有理有据,将翦婲鹄比作一棵小树,本来土旺根正,正常发育,定能成为参天大树。遗憾的是,一股风刮来,刮来了滚滚而来的水,刮来了源源不断的化肥,不断地浇,不断地施,飘飘地扶摇而上,就收获了一树“鲜血梅花”。还预言:翦婲鹄的艺术生命将就此终结。
第三天, 又是百万点击率。
张来愤愤不平,从西安日报专门请来了两位名记,要翦婲鹄叙说自己的学艺经过,要用事实给网上这些不怀好意制造事端的人一个有力的回击。
翦婲鹄一句话也不说。只坚持要回三孔土窑洞里去。
张来说,“你知道吗?为打造这个剪纸厅,我花了五百万。”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说,“还有三年的租赁费,六百万。”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退一步说,“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通过领事馆才来的。”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说,“也有的是我邀请来的。”
婲鹄说,“我知道。”
张来放低声音说,“这里是西安,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
婲鹄说,“我知道。”
张来说,“住一段适应适应再说。”
婲鹄说,“不。”
张来又退一步说,“就几天。”
婲鹄说,“不。”
二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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