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指南(中篇小说)/朱朝敏
(2023-03-24 10:38:20)破损的家庭前史、残缺的身体、死于意外的闺蜜,这些生命之痛并不能阻止生活的继续。人生在世,免不了面对她的荒野,只有坦然面对才能成为独立的自己。
荒野指南
朱朝敏
1
坤达利尼的经典唱诵《ong namo》笃定清冽,在瑜伽室里回旋,萦绕周身,大有满天白云翻卷姿势。肉身渐被提携,只余一颗心留在原地。原地……她正带领学员练习莲花坐。
滴水声,信息来了。而唱诵垒砌醇厚的修为墙壁,瞬间摈弃一切杂音,这微弱的水滴及回声不在话下。
四十分钟后,中场休息,她拿起手机。郭鲲鹏摇摆着走来,隔着两个学员和一排瑜伽垫扬起了右手挥舞。这位唯一的男学员,一动身就会踮起脚尖,双腿岔出罗圈腿,导致身体朝前倾,仿佛偏离了地心引力而摇摇欲坠。在她仅存视力的右眼看来,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缩小了大部分。四个月的练习后,她还是觉得,粗壮的郭先生需要激烈型运动唤醒某些沉睡的功能,尽管他满脸的木讷(或者说迟疑神情)在某些层面延拓了静气。
嗬,梅师。他偷懒,把老师简化成一个字。叫声紧贴喉咙,似乎顶在凸起的喉结上,轻而滞,稳稳地喊停拿起手机的梅云芳。我跟你说啊,那个电梯真要停摆了,你也知道,好多年的古董……
又来了,梅云芳皱起眉头。这游说式的唠叨,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她懒得厘清,毫无意义嘛,而且烦得很。但老调重弹的惯性,化他的话为泥泞黏糊到身上,再厌烦也无法拒绝。
电梯不能用了,麻烦梅师知会学员,上下楼步行吧,以防意外。不知趣的补充,伴随滑动的喉结,滚出了笨重的固执,压迫眼神。
第五遍。她猛然记起,同时下决心要甩掉这堆难堪的泥巴。于是半露微笑地回敬道,郭先生你报告五遍了——她举起右手,尽可能地岔开了五个指头,她的眼神微微移到它们上面,很快又飘忽至对面。有点遗憾,对面的眼神被施蛊似的定格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但是意外呢?她放下右手,又将双手摊开,而左眼耷拉,右眼觑来无奈不乏讥讽的轻笑。郭鲲鹏没听见或者没听懂,嘟哝一句“电梯坏了”,还不够,得寸进尺,双手在嘴巴上架起喇叭喊话:哎哎,通知大家一件事……
梅云芳沉下脸,打断道,胡闹,这是小丸子瑜伽园。她的地盘,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何况,还是不靠谱的流言。
话被打断,心却不死,郭鲲鹏木着脸催促她快快通知学员,并强调安全问题大于天。学员围拢来,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得不说了,可那真不靠谱。她咬嘴唇,眼角朝室外的走廊扫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忽地闪过。她不由得瞪大右眼瞧看,人影不见了。
几秒后,眼神收回,启唇说道:喏,小丸子瑜伽园租用的楼层在九楼,不算高,靠脚力也有几步,所以,电梯确实方便,却也非它不可,那电梯——据这位郭先生,先知先觉的郭先生说,有好些年了,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排除会突发脑梗心塞什么的,建议大家,没有急事最好不用。
话音刚落,学员们哄的一下笑了。我说么子事情,原来是杞人忧天……一枚壮汉,却操碎婆婆绵柔心……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谁信谁享用……鬼才信他,我就坐电梯,不坐白不坐……
哄笑中,名叫熊熊的中年妇女却说道,也许、他领教、过电梯事故,预防、也好。熊熊是兔唇,儿时做了手术,后来又遇到什么事情,嘴唇裂开又缝补,上唇人中处留下明显的手术印痕,上下唇岔得远远的,说话口吃。她的结巴话有些辩解意味,却因轻弱而被哄笑声淹没。
年轻女孩房楠楠放右手于撮圆的双唇,而左手轻轻地捂在右边脖子一块树疙瘩似的皮肤上。悠长轻俏的口哨凌空响起,左右回旋,却压住梅云芳拍巴掌宣布“开练”的尾音而泯灭。
周末下午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结束,梅云芳送走学员,才拿起手机。信息和三个电话均来自继父梅岚皋。他来到了宜江城,没去她的家,而是径直来到这栋楼下。不只他自己,还带来了一个人,希望不会给云芳带来麻烦。
另一个人……自然是父亲新找的伴侣了。
不简单,他终于听从了自己的意见。多年来,她一直劝父亲找个伴。她懂得,孤单清寂实际是世俗生活的隐形杀手。作为群居动物,俗世中的人能有个伴携手走下去,终归温暖。面对女儿的郑重建议,多年独身的父亲坚决拒绝,但她不厌其烦地三申五令,还左弯右拐地牵线搭桥,促成两三个女性与他见面。那些阿姨对父亲印象很好,他呢,统统不行,一口回绝。后来,她又撮合了一个,是高中同学的姨妈,有缘分,也姓梅。她肯定不是乱介绍的,严格把了关。那位五十五岁的梅阿姨,是名图书管理员,中年丧夫后一直单身,独自抚养儿子。儿子考上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梅阿姨觉得完成了抚养任务,有心寻找合适伴侣共度人生,要求就是,对方性格好,有爱心,是知识男性,懂得人生大义。这些要求,梅岚皋都具备。而且梅阿姨本人性格和蔼温顺,长期做公益,是保护长江的资深义工。接触几次,她心里认可那位阿姨,下决心要促成这桩美缘。父亲和梅阿姨见面后,两人都承认印象不错。可惜,交往几次后,他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人家条件太好,他独身惯了,以后会辜负人家的。一段合适不过的姻缘便错过。眼见他已人至暮年,梅云芳下了最后通牒,不找伴,别想只身来宜江城看望她,她不会接待。自认为这招狠辣,由不得他不重视。
这不,有了成效。带来的那个人,就是未来妈妈啰。她飞快地收拾行李,关好瑜伽园大门,挎上背包准备下楼——两三个学员正在等电梯,一起进去。
卡壳了。电梯如郭鲲鹏所愿在半路停摆。她们面面相觑,拿出无信号的手机,狂按一番,悻悻怒骂。接着,发现电梯上的紧急电话也只是摆设。怒骂再起。不到一分钟,又归于无奈的叹息,再归于沉默。
这个吊桶式的电梯没有跌坠,而是嵌在圆柱形的玻璃里面,停在半空,大致是四楼中间。不幸中的幸运。透过玻璃,她们看见,大堂里正在上演一幕默片。一群人被定格在大堂里,大多数瞪着双眼仰望,还有部分人伸出右手指指点点的。另有一两个手捏手机,嘴巴一张一合,瞟来的眼神惊诧不减。
梅云芳瞪大右眼,雷达似的扫描大堂,也没发现父亲的身影。他离开了,还是站在外面巷道里干等?想到这里,不由得着急,全身血液涌向脑门,无数蜂蝶遭遇了暖阳花海似的在脑海里狂舞,甚至她听见了嘤嗡之声。于是,抬起右手摸耳朵,却发现,耳根和双颊都在发烫。郭鲲鹏那家伙真不是乱嚼舌根,以前充耳不闻嗤之以鼻,而今天却被他逼着喊话,就该重视的……后悔和急躁扭成蛇蜷住身体,窒息感下,鼻尖的呼吸开始紊乱。
一小时过去。再一个小时。再三十五分钟。
接近晚上八点钟时,电梯解冻似的松动手脚,一阵晃荡,再安全着地。
电梯卡住算不上问题,小毛病吧,已经解决。负责物业的总管过来向梅云芳解释。这位瘦高个头的男士,皮肤有些病态的白——而在眉梢眼角经久不凋的笑容稀释下,竟衍生了朦胧的亲切感。此际,那微微上翘的轻松语调成为“小毛病”的佐证,眉梢眼角的笑意水渍般流淌于整个脸庞,要人相信他的话不容置疑。
这解释必要而及时。她本来想发几句牢骚的,却只张了张嘴。怎么说?当初为开瑜伽课租下宏通证券公司九楼大会议室,电梯是一大优势,如果优势丧失,租价自然要重议。对方肯定考虑到这层意思,及时送来了解释。小毛病的确是弊端,但要重议价钱,除非再真有事故发生,而那岂不是“拿钱买灾”?她在心里重重地呸了下。
何况,这地方她舍不得丢下,不光是难得再找到合适地方,还有个重要因素,这地方有纪念意义,她和一个人的友情见证。虽然,友情已灰飞烟灭,可是,过往能够一笔抹销?她想起刚才瑜伽课中途休息时,室外走廊上闪过的模糊背影。那背影有些眼熟,或者说,那背影兀地唤起她对那个人的记忆。是那个人?她不确定。能确定的是,那段友情结束很残酷,她忘不了,总是想起,心情万分复杂地想起。
真没事情?问话拖出的尾音,透出近乎愚蠢的天真。果然,铁打的答案及时送来:当然,能有啥子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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