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页纸的告别/麦子
(2023-03-10 10:04:01)1
“真想写点什么,家族的点点滴滴。不是不想去写,是没有确确实实的证据。写家里的东西一定要真实,有姓有名,出生年月日,还要知道他干过什么,要想知道这个,必须有一个真正知道我们家族历史的人。这个人找不到,什么也写不了。”
这是弥留之际的父亲写的。
他患病后,为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假装对家族的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送了他一本崭新的日记本,嘱咐他写写家族的故事。或许是没心情,或许是没精力,也或许是没体力了,他只写了三页。
近一年的时间,父亲一定把他这一生反复拿出来咀嚼过,才写了这三页不足千字的告别信!与我们告别,与这个世界告别,跟这一世的他自己告别。
这三页纸的告别,让我们对弥留之际的他更多了一份疼惜和留恋。
开篇这一段,是写给我看的。好像我拜托了他一件事,他没有完成好,特意解释。在结尾,他像是知道我看不得错别字的强迫症,没忘记加一句话:“提笔忘字,可能会有很多错字和别字,勿见笑。”
“勿见笑”?事到如今,我又怎会笑得出来。
据母亲说,他发病后期脑子和眼神不怎么好用,手眼配合更是受限。
有次,他想要为手机充电,充电器插头离墙上的插座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但他就是看不见,更别说插进去。母亲见他无数次重复动作,疑惑地问他,你是咋了,再往里点啊。
父亲瞬间崩溃,平生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我看不见了,我可能真的不行了,我怕是等不到囡囡高考了。
囡囡是我的女儿,正处于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看她考上理想的大学,是他一直坚持活下去的执念。
上次他从北京离开,女儿跟他约好,姥爷,一定要坚持,等我的好消息。他笑着诺诺答应,像她小时一样,与她拉钩,定下君子之约。
显然,弥留之际的父亲在“熬”。生如焚炉,人似柴薪,身染重病的父亲,就像一块倔强的木柴,为看到外孙女梦想照进现实,挺着一身硬骨头,不肯轻易变成灰烬。
在那样的情况下,既要琢磨用语,又要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还要避开母亲,藏到一个大家平时不会注意的地方,想必他一定费了不少气力。
2
十个月前,父亲被确诊鳞状细胞癌晚期。在医院,他发现异样后,逼问医生,他还能活多久?被告知,最多三个月;他逼着我们,给他办理出院手续;回家后,他嘱母亲不许告知左邻右舍,只是每天优哉游哉地打麻将,乐呵呵地陪母亲遛弯。他日渐消瘦,别人问起,只说胃口不好。赶上疫情开始前的好日子,还特别到我家小住了数日。
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和他相处最融洽的时候。以前,他是残暴无能的君王,我是揭竿而起的叛军;如今,我们是心无裂隙的亲密父女。
或许是知道去日不多,父亲表现得极其温顺,我要他怎样,他便怎样配合,就好像,他看完了命运写好的剧本,知道属于他的那部剧即将落幕,而我的还需要继续,他开始尽力配合我,演好我需要的角色。
白天我和先生去上班,晚上,我们带他俩外出吃饭,回家一起看电影,一起喝茶,一起怀旧。这期间,我常常拽着他自拍,要是以前,父亲会一脸嫌弃地走开。而那些天,无论什么时候我举起手机说,爸,来,笑一个。他一定笑眯眯急吼吼将脸凑近镜头,嘴角上扬,慈爱地看着手机屏里的我,虽然有时明显看出来很勉强。我假装看不出来,反正他也不会气恼,我要多留一些合影,以弥补多年来他始终不爱照相的遗憾。
无论我何时问他,身体感觉如何,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放心吧,爸没事。
他每天看起来都很快活,看他喜欢的电视剧,没事就在屋内转来转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像是要把这个家刻在眼里,高兴起来还会哼唱老歌,似乎那个叫作癌症的病魔从来就没来过,也好像他从来就没把它放进眼里。
遇到住校的女儿周末回家,他更是开心,吃饭时都不舍得离开视线,那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是她,一点点擦亮了他身上所有慈爱的光。对那个从小就柔软可人的小生命,他给予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温柔,似乎是要弥补之前父亲角色的缺失。她已然十八岁了,他还不离嘴地叫着她襁褓之中的小名,极尽溺爱语气。
父亲在那段时光的超然和淡定,我在那三页纸里找到了答案:
“从查出我得了这个病,我的心一下就放了下来。以前我活着就是为了看住我的孩子们和我爱人。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对他们要求非常严格。现在,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心情开朗。至于我的爱人,有三个女儿在,我非常放心。”
3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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