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在年上的记忆(外一篇)/胡学文
(2023-01-11 10:26:25)1
二姨夹着红纸上门,我就知道年的脚步近了。可能半月二十天,也可能才进腊月,甚至地面刚冻裂嘴。更确切的日子需要掐指算,除非有“月份牌”。月份牌即供销社的日历。封面是红色的吉庆有鱼图案,余皆白纸黑字,扑克大小,厚约一指,可订在墙上。不是谁家都舍得买,我家数年后才有。记日子的方式有多种,嘴传,心默,纸写,各人不同,均有秘招。有个老太太用麦粒记,每日晨起先往茶碗丢一麦粒,如同游戏。孙子顽皮,吃了几粒,她以为时光倒流,逢人就讲。当然,也有不记日期的人,懒或不在乎,街上常听到这样的问话:今儿几号了呀?频率仅次于“吃了没?”搞错日期在所难免,两个轮流在牛场放牧的人就因记错而吵得脸红脖粗。订婚、娶亲的日子鲜有记错的,户户从未弄错的就是过年了,它还在遥远的路上,就被惦记上了,有太多的提醒方式,比如二姨夹红纸。她是让母亲剪窗花的。
二姨人高马大,她不识字,性格与母亲也大不相同。二姨从未听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享乐上她一点儿不输李白,喝烈酒,吃大肉,抽老烟,赌倒一般,“挂和”更像游戏,我少时也玩过。她和二姨夫可谓情投意合,天生伉俪。与二姨相比,节俭的母亲就太亏了。二姨平时粗豪,过年却是细心的,从不马虎。窗花、对联、灯笼是年的盛装,不穿这身衣裳,那就不是年了。她可以不穿,但一定要给年定制。
带红纸上门的大致两类,关系一般的只让母亲画图,拿回自剪,更细的据自家窗户的面积提前折叠成大小不同的纸块;亲戚拿上门,母亲既画又剪。而二姨的窗花,母亲剪好后,由我送至。我挺乐意送,二姨不给跑腿费,但会赏我一些吃的。母亲的窗花内容丰富,窗户、屋壁各不相同,她会嘱我告知二姨。二姨口上应着,未必按照母亲说的那样贴。红窗花张开翅膀,飞到哪里都喜气洋洋的。二姨、更多的人要的就是这份喜气。我家的窗花繁杂,母亲剩物利用,常剪一些花瓣,有的盛开于相框边侧,有的绽放于报纸糊就的顶棚。年临近,红花放肆,水缸、菜缸、风箱、瓷罐,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它的家园,在寒冷的冬日,它们夺目、鲜艳、招摇。
与精美、秀丽的窗花比,春联之喜浓烈奔放。乡村不乏能人奇人,村中一高姓男人双手打算盘,我多次见过,眼花缭乱,极是佩服。住在邻庄一外地人自己不会生火造饭,但会几国语言。父亲每每说起,都感慨不已。年根儿,亦是龙飞凤舞者露脸的大好时机。写什么、字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会写。我考上师范的头年寒假,亲戚们夹了红纸上门,从此我有了写春联的资格。我写字不如父亲,但不敢推不能推,硬着头皮上阵。好在没人在意字体笔画,有无功力。
贴远比写难。上联与下联的位置常有混淆,因为压根儿就没打算搞清楚,要的是写着黑字的纸贴在泥墙上。一保管员在给饲养房、牛圈马棚、库房都贴好后,将剩下的对联贴于自家与父母的院子。“六畜兴旺”贴于门头,有识字者拜年,才撕下来。类似的事常有,但没人笑话,这不算什么的。我说的难是春联粘于墙体,且能牢固,至少在除夕前不能脱落。
先要熬糨糊。面粉倒入清水,均匀搅拌。不能太稀,稀了黏性差,但也不能太稠,稠了容易起疙瘩,也粘不牢。看似简单,做却不易,小半靠经验,更多的是凭感觉,是技术与艺术的合体。入锅熬至沸腾,这期间仍须搅拌,防止糊锅,也让水和面充分咬合。搅拌是谈恋爱,熬是步入婚姻殿堂。略了环节,未必不可,但想如胶似漆就难了。
再用扫帚扫掉墙壁上的浮尘。墙体是灰泥掺混麦壳抹就,光滑是不可能的,风雨剥蚀,皱纹满脸,极易挂土,有时还有昆虫的残尸和飞鸟的粪便。难以想象这些是如何粘到墙体上的,在这个谁都会忽视的区域曾发生过什么。乡村有太多的谜,我没有能力揭开。
第三个环节就是贴了。腊月尾坝上气温可至零下三十几度,即使正午,也暖和不了多少,滴水成冰,所以贴春联须手疾眼快,稍有迟疑,刷了糨糊的红纸便冻透了,硬脆如薄冰,根本粘不住。再有,风也捣乱,人走路尚且困难,何况纸张?若不护着,要么残裂,要么脱手飞离。一人是很难完成的,须有助手。贴上去,要用手掌拍按,尤其边角。除了力压,也靠手掌的温度,所以贴春联不能戴手套,一个小院贴下来,双手染色,指甲带红,手指也多半是僵的。
即便步步细心,也难保春联稳粘在墙。被狂风撕扯掉的春联在空中飞舞,倒也不沮丧,仍旧喜气盈盈。风厌了,悄然离去,不成形状的春联或挂在树杈,或卧在墙角,再也回不到墙上了。贴完春联,我一趟趟去院里瞅,若发现有掀了角的,赶紧告诉父亲,加以粘固。
灯笼由父亲制作,起初为木头制架,外糊麻纸,上贴喜字,底座置放由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或蜡烛。麻纸灯笼不结实,光照朦胧,像糊了泥巴的花朵。后来父亲改用瓶子,输液瓶最好,若找不到,就用普通的瓶子。在距瓶底两厘米的部位绑数圈麻线,敷油点燃,片刻,猛插冷水中,底座便炸掉了,灯罩遂成。木匠活儿父亲得心应手,制作灯笼非他强项,有时炸废几个瓶子才能造出完好的灯罩。再后还是木头制架,外嵌玻璃,比瓶灯美观多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村里通了电,房檐下吊一灯泡,虽简却亮,有着怒放的体态和气势。
窗花、春联、灯笼缺一不可,有了这身妆扮,节日的喜庆便溢漫开来。近乎夸张的形式,寄寓的却是真实朴挚的念想。辞旧迎新,谁不想讨吉利呢?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二姨也不马虎。
2
……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