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色海棠(中篇小说)/万胜
(2022-12-21 16:09:41)小说以复调的形式呈现海棠街的历史,勾勒出了历史洪流中颠沛流离的众生群像,地理坐标之间的小人物衔接着历史与今天、人情和人心。
锈色海棠
万胜
下岗后,我换了很多工作,都不长久,最终选择在医院做护工,一干就是十年。经我手康复和死去的患者不计其数。虽然我和他们的相处很短暂,对他们的身世和心事却很了解。人生病时愿意有人陪伴,喜欢向人倾诉,有些话亲人们嫌烦不爱听,有些话他们不想被亲人们听,我这个贴身的外人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有一位孤寡老人,精神有点问题,不伤人,只是时常神情恍惚。在我护理的病人中,她是最省事的一个,其实养老院花钱给她雇护工只是为了看着她不出意外。她走得毫无征兆,头天晚上她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早上我照例去叫醒她,发现她已经凉了。她生前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那些事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她在这世界上经历了那么多啊!都不作数了吗?一个人如果死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就相当于根本就没活过一样吗?从此,我开始记录他们的事,我想至少让他们在我这里留下一点痕迹吧,尽管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白梅
苏屯曾是日本满铁的附属地,因此,1945年以前这里住过很多日本人。海棠街上的东风浴池最早是日本人开的钱汤,中国人不许进。那时钱汤的对面还不是商场,是一座寺庙,香火不旺。钱汤的后身是日本人建的神社。紧挨着神社是一排日本楼。
白梅的父亲白福连是唯一可以随意进入钱汤的中国人。他在火车站里谋职,跟日本人称兄道弟。他每天都会去泡澡,泡完澡就到对面的寺庙跟老和尚对坐,日子很悠闲。
苏屯火车站的站长叫松本贺,小个子,敦实,罗圈腿,爱爽朗地大笑,像京剧里的花脸。他常邀请白福连携妻带女到他家做客。白梅和松本贺的儿子松本淳一郎同年出生,松本贺在家里办满月宴,把两个婴儿放在一起,给白梅取了个日本名字,叫百奈子,说两个孩子以后就是异姓兄妹。一天,白福连听说自己被抗联列入锄奸黑名单,吓坏了,恳求松本帮助,松本贺便把白福连一家安置在自己的日本楼里,两家成一家。白福连一家就此彻底融入日本人的生活。
若干年后,神社被铲平,这地方改建成冰果厂。日本人的钱汤保留下来,更名为东风大众浴池。日本楼始终没动,白梅和母亲一直生活在里面。
1950年前后,曾有个工作组来到日本楼,调查白福连的汉奸问题。白梅当时七岁,只知道蹲在地板上玩儿。审问她母亲的那个人很凶,喊声大得房子装不下。她的母亲则低头含胸,始终重复两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好人。当天,她们母女被带走,关进一间破旧的平房。这一夜,母亲始终紧紧抱着女儿。白梅感觉到母亲的身子一直在抖,她以为母亲冷,可那是夏天,闷热。
第二天,有个人来见白梅母女,不是审问的那个人,但穿的制服都一样。这人面善和蔼,蹲下身子和她们说话,语气轻,像怕惊动了谁,还捏白梅的小脸蛋儿,逗她乐。这人给白梅的母亲一张字条,告诉她不管到什么时候这个护身符都不能丢。随后,白梅母女又被送回了日本楼。送她们的仍是审问的人,这回变温和了。
白梅对送护身符的那个人记忆深刻,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尤其是手上,捏过她的脸蛋后,那种香味似乎就一直残留在她的脸蛋儿上,总是提醒她有这么一回事。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到沈阳的慈恩寺去,才知道那种气味原来是香火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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