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塞上二章/梁衡
(2022-11-21 14:36:48)搭车
大约在自己无车,而又不得不出行时,才求人搭车,这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尴尬之事。而搭车又分两种,一是搭熟人的车有友情垫底;二是在路边拦车,一厢情愿,两不相识,一个敢坐,一个敢拉,最能见出世风的淳朴与人情的厚道。
一
我第一次搭车是搭的马车,当时我们七八个大学生在内蒙古河套农村劳动锻炼,房前正守着一条沙土公路。路上汽车很少,多是马车。一到秋天满是送公粮的车队(现在免了农业税,农民已经不交公粮了),还有用红柳笆子围得老高的甜菜,送往糖厂去榨糖。可谓车辚辚,马萧萧,粮糖不绝驰于道。我们的驻地离公社、医院、供销社等行政中心大约有五里地,常有些小事要去办。最方便的出行方式就是在路边搭车,只要一招手就能跳上一辆,好像这就是我们的专车。
时间长了我们也摸出一点规律。车倌有年轻一点的、有老一点的,一般来讲老一点的好说话。在他们眼里大学生是稀罕动物。奇怪这些洋学生怎么一下子就掉到这个沙窝子里?至少我们当时所在的公社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车又分空车、实车,空车好搭。实车装满货很难再坐人,但在车辕头再捎一个人也是可以的。俗话说人一出门小一辈儿,对车倌我们一律喊大叔或大爷,先喊得对方心软。还有一个窍门是女生好搭车,鲜有被拒绝的,男生就可能让人家找个借口给怼回来。异性相吸,同性相斥,这个中学物理课上就学过的定律也同样适用于人类。如遇有急事就让女同学出面去拦车(如那一年党的“九大”召开,要忙着进城去打听精神,这事关我们的分配和前程),我们就躲在屋里趴在窗户上看,等到车把式“吁——”的一声勒住马,刹住车,我们就立马冲出来喊道:“还有一个,捎上我。”而且一上车就掏出进城带的干粮说,大爷尝尝我们烙的发面饼。车把式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但这种“美女招手法”很少用,有损女生的尊严。
因为这是一条固定的路线,时间长了与车倌也混熟了,话也多了。他们总爱向我们打听城里的稀罕事儿。我也常能从他们嘴里听到在城里听不到的故事。一般车倌都年纪偏大,有的是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和娘,他不愿意在家里看儿媳妇的白眼,就出来赶车,多挣工分还落得个逍遥。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儿媳妇摔盆骂狗,我们听了都伤心。也有家庭和睦的,会给你展示刚从城里出车回来给小孙子买的玩具。有的光棍车倌还会悄悄地告诉你,这条线上的车马店里有他相好的老板娘。当时一到秋天,公路两边的房主就会腾出些房子来烧个大炕,接待过夜的车马,一般是赶车人自带粮食和马料,房主收一点柴火钱。也有人吃马喂,吃住全包的,类似现在的民居。一时,车马店里人声喧哗,骡嘶马叫,人们套车卸车,大声地互相招呼。土炕上弥漫着旱烟味,有时还一点酒香。还有一件最让孩子们高兴的事,可以到甜菜车上去抽一个糖萝卜,生吃或切片蒸熟,堪比现在的口香糖。总之,一到秋天,这条路上就鞭声不绝兮尘飞扬,马铃儿响来人四方。搭车成了一种文化,我们很怀念那些不期而遇的人,和那一条永远流动着故事的路。
二
劳动锻炼结束后我到县里工作。当时县与县之间有老旧的柏油路相通,每天只有一趟班车。无论公私,出门办事也少不了到路边去拦车搭车,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共享的社会福利。
杭锦后旗(简称杭后)离临河县四十公里。曾经是当年傅作义晋绥军的根据地,这里留下不少旧的房屋街道和文化遗存。内蒙古巴盟机关先是设在蹬口县(就是我从北京毕业千里迢迢去报到的地方)后又搬到临河,因房产不够,许多活动就到杭后去举办。一次我在那里住党校,学员都是当地的公社干部,每人一辆自行车。一到周末即“飞鸽”(当时的名牌自行车)而去。我因有事,昨天没有走成,原打算这一周不回家了。不想早晨一觉醒来,面对一个空荡荡的院落,不觉又动了归心,便去城边的路口去等班车。这条大路直通四十公里外临河县委的大门。当时我新婚不久,家安在县委大院里的一间办公平房里。老婆刚从外地调来,还没有安排工作,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我在路之头,她在路之尾,也许这时她正在大门外的路口遥望班车,“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这边左等右等班车不来,却过来一辆油罐车,我一挥手司机居然慢慢地停了下来。车上是一个光溜溜的椭圆形大油罐,罐的两侧各有一条一尺高的铁护栏,这是唯一的抓手。我喊一声“师傅好,我是临河县委的,搭个车行吗?”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用嘴巴指向车上的油罐说:“咋的?敢上去不?”没有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容易,我连说:“敢!”话音未落,便翻身上车,坐在罐侧。以双脚顶住护栏,双手左右托住油罐,找好平衡。司机一踩油门就像大象背上吸了一只蜗牛狂奔而去。以现在的交通规则论,这绝对是要重罚重处的。但那时天高皇帝远,地僻无王法,又年少轻狂,无知无畏。这竟成就了我搭车史上最具传奇的一笔,现在想来还后怕中夹杂着自豪。
还有一种搭车是半搭半挂。一九七二年八月,我调内蒙古日报驻巴盟记者站,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新闻职业。记者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行车。好在人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河套是个大平原,除北部靠近国境线的几个县外,套内数百里之内都可以蹬车前往。只要任务不急或走或停,很有点类似现在的驴友骑行。那时国内还没有流行头盔、护膝之类,否则一定很潇洒。我一个旧黄布书包拴在车把上,迎风赶路,天黑宿店,蓬头垢面。这就是当时中国西部一个最基层记者的形象。因为再低一级就是县委报道组的通讯员了,这只能算是新闻外围人员,我也曾干过两年。
这种搭车没有预先的计划,也不必与司机打招呼征得同意。一般是在夏秋季节,风和日丽,你骑行在路上,如果觉得累了,就物色一辆挂有拖斗的卡车,这种车子车速比较慢,或者选一辆拖拉机也行,就是噪声大一点,也颠簸一些。你把骑行位置调整在拖车的右前方,等它从左边追上你两车平行时,你让过车头,右手扶定车把,腾出左手一把拉住拖车后马槽上的插销把,那粗细长短与弧度简直就像是为搭车人量身定做的。这时你就可以挺起身子,扬眉吐气,一展酸困的腰背,单手扶把保持平衡,任由拖车带着你长驱急奔。这样子极像海上的冲浪运动,快艇后面用绳子拖着一个脚踏浪板手系牵绳的人。这时我会解开衣扣,任风鼓荡着衣裳,想象自己是一只正在被牵引的风筝,就要升上天空。大有李清照词“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味道。这样的搭行十里二十里不在话下,累时可以脱开手慢行片刻,反正路上有的是车,一会儿就可顺手牵羊,再抓一辆继续滑行。
这种搭车是旁门左道,但是“盗也有道”,你可以慢慢领悟规律,熟能生巧,渐至完美。一是要找对位置,你必须跟在拖车的右外侧,若在左内侧,则有与对面来车相撞的危险。二是虽然省力却不可省脑,要随时紧盯前方数百米的路况,一旦发现有路面不平或对面有车来时要立即松手,以免司机猛刹车造成你连人带车的追尾。由于胆大心细,我这样搭行两年,行程数百公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驾驶室(他们叫车楼子)里的司机师傅也从没有苛责过我不许蹭挂,倒是遇有错车或路况不好时,还会主动减速鸣笛提醒后面,人性之憨厚善良可见一斑。
三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