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短篇小说)/杨时旸
(2022-07-05 15:33:54)
情感与肉身的背离看似悖论,在婚姻走到第九个年头,那个名为“春梦”的科技系统能否让倦怠的夫妻关系渡过险滩?拟真的幻象和梦境般的欢愉即便是短暂的,也让他们将那份隐秘的快乐偷偷延长,这是否被视作出轨?他和她该何去何从,一切果真如春梦了无痕?
春梦
杨时旸
“是要……戴上的吧?”曹健问,他刚一张嘴就犹豫了,但话已出口,还是借着惯性问了。
“嗯。”许静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近于无,不知道是因为不愿,还是因为羞涩。他们躺在床上,曹健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他不算胖,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赘肉,懈怠在腰腹两侧。台灯昏黄,柔和地罩在他身上,让人显得懒散。许静坐起来,转过身,从她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拿起盒子。曹健听见“咔嗒”一声,他扭头,盯住许静的背影,她正低着头鼓捣,背部隆起,脊骨撑起丝质睡衣,像久被弃用的旧家具蒙着一层防尘罩。
曹健从自己床头摸索出耳机,塞进耳朵,又打开那个小盒子,把隐形眼镜摁进眼眶。他眨眨眼,听见鼓膜传来“咚”的一声轻响,世界像被堵截在外,又像在颅内重建了万物。房内周遭一切如旧,画框、衣柜、电视、椅子,但一切物品的边沿都开始徐徐抖动,似真似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越过曹健的手臂,搭上他的胸口,他知道那是许静,但低头去看,似乎又不确定,手指纤细,指甲尖尖,一层介于肉色和透明之间的指甲油反射光芒,摄人魂魄。一根极细的金色手链挂在手腕,悬而未决,摇摇不坠。指尖和曹健的身体若即若离,拂过他的鼻尖和嘴唇,然后一路向下,漫游到小腹,继而抵达终点。他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被她死死握住,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曹健觉得房间内的温度陡然升高,头脑中扰攘一片,又旋即化作真空般悄无声息。
他转过头,吻上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似乎彼此间都有些躲闪,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就都觉得尴尬,有时,微妙气氛就是如此,氤氲在当空,无色无嗅,像是空气的干与湿,身处其中就能确定无疑。曹健和许静一度没人开口说话,之后又突然同时说话,词与句在空中撞到一起,散落下来,又凝成一片空白。曹健假装尿急,遁入厕所,他冲了水,在水箱的隆隆声中望着镜中的自己,发现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眼袋比平时更肿一点。往常起床之后,都和许静说些什么?他拼命想,但毫无线索,似乎从未在意过这些,如今也就没有台本可循。水箱安静下来,他又打开龙头,刷牙的时候也开着,似乎水声是个屏障,可以让他暂时栖身其中,抵挡某些不知如何面对的尖锐。他擦干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气,打开洗手间的大门,却看见许静从厨房向他走来,她说,“你盯着点牛奶,在微波炉里。躲开躲开,我要去厕所。你刷个牙这么久。”语气稀松。突然之间,一切都回到日常。他甚至有些感激起许静,用一两句家常就为彼此解了围,就像刚刚房间里还弥漫着什么古怪气味,突然之间被风吹散。曹健放下心来,踱去厨房,他弯腰去看,微波炉里,杏黄色小灯投下惨淡光芒,两杯牛奶在慢慢转圈,液面平静,偶尔也激起一点涟漪,像彼此对峙,又像合谋跳舞,像极了他与许静的关系。
就如同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在经历了短暂的失忆之后,又迎来了突然的醒转,曹健似乎记起了一切早上该做的事,肌肉记忆带着他完成了煎蛋和烤面包,他把两个餐盘和两杯牛奶都端上餐桌,许静也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已经换好衣服,一件浅褐色衬衫配一条黑色阔腿裤,她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曹健盯住她的左手,手腕上空空如也,不见那条细细金链,指甲剪得很短,没有肉色指甲油。他又扭头看看卧室,眼神依次拂过画框、衣柜、电视、椅子,边沿清晰毫不抖动,位置本分,不差毫厘。
“有点咸啊。煎蛋别放这么多盐,高钠不好。”许静突然说话。曹健吓了一跳,回过神,点头称是,“手抖了。你多喝点牛奶吧,把我这杯也喝了吧。”她摇摇头,继续吃那一片面包,面包焦脆,能听见唇齿间窸窣作响。曹健慢慢喝着牛奶,眼神齐着玻璃杯的边沿望过去,许静正用盘子接着面包渣,看起来眉眼温顺,表情平和。许静的手机响起来,是快递。放下电话,她起身,对曹健说,“你等会儿快递,马上就来,然后再走。我赶时间。”说完走去玄关换了鞋,门锁在她身后咔嗒一响。
曹健拆了快递,把洗衣液和卫生纸塞进储物柜,又把纸箱放到门外,换了衣服。离开家之前,他照例查看了一圈窗子和炉灶是否关好,蓝天正好,风也停歇,阳光透过纱帘映在蜂蜜色的地板上,一切显得稳妥又熨帖。这不就是家的样子?这样下去,或许也不错,他想。
直到上了地铁,许静才松了一口气,她抢了一个靠近车厢壁角落的座位,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她大脑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她本能生出一丝悸动和害羞,旋即又说服自己坦然接受。毕竟人到中年,怎么这么扭捏?其实,刚刚起床之后,她也一度只能盯着地板,后来她揣摩半天,才假装笃定地挤出那句和曹健说起的家常。她曾经幻想过,那样的一夜之后,再面对丈夫的真身会是怎样的感受,但想象力匮乏,死活推演不出什么细节,也就不再去想,觉得该来的也总会来。如今看来,事后也未必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心理沟壑,只是昨夜过于紧张,觉得一切匆匆,自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囫囵吞枣地就吞下了人参果。现在想来,确实不过就像一场春梦,有独自回味时不能对外人诉的羞耻和快慰,也能冷静抽身重新面对这终究不可更改的现实。
到公司之后,许静照例要喝杯咖啡醒盹,盯着咖啡机一滴一滴地滤出褐色液体,机身轰鸣作响,屏蔽周遭世界,等一切安静下来,她端起咖啡转身,突然吓了一跳,看见小栾站在身后一脸坏笑地看她。“静姐有情况呀。”小栾娇嗔地说,“笑成这样,这是心里想着谁呢?满面春色的。”许静有点不知所措,和她逗趣几句,端着咖啡紧走回座位。她想,这样不行,得控制。脑子里总是下意识涌出昨夜画面,会露馅。刚刚紧张,逃回座位前忘了加奶和糖,咖啡滚烫,一股清苦气息弥散口腔,许静吞下两口,觉得挺好,真实之味就是如此,奶泡和糖霜就像不切实际的遮蔽与幻想,该滤掉的就滤掉。
副总从楼上下来,从许静面前慢慢踱过去,低头刷着手机,秘书跟在后面,紧张兮兮地提醒所有人去会议室开例会。许静捧着半杯咖啡站起来,汇入队伍。会议无聊,各部门分别报告年底一个会展活动的进度,副总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一直盯着手机,表情凝重,似乎在核对什么重要数据,偶尔抬头支应一声,旋即又低下头去,轮到许静汇报品牌部的近期工作,她简单扼要地说完,就轮换到下一位同事。会议室朝北,阴冷,所有人说话都很简短,剔除语气,像要维系残存的热量,白炽灯从头顶射出朦胧光芒,让每人脸上都显出阴影。许静想,这样很好,看似无趣但按部就班,有点压抑倦怠但又觉得安全,工作也好,生活也罢,都有标准路线,按照攻略走便是,没必要总想着除旧迎新甚至推翻重来,就像她此前,一度想辞职,一度想离婚,念头都尖锐得不可抵挡。但后来也都被消磨得钝了,磨钝那些刃和刺的东西到底是时间还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些念头慢慢地也就不再撕咬自己,现在回头掂量,觉得幸亏。
会议像永远不会结束,一个人接一个人说话,如同一群成年人不苟言笑地做着丢手绢的游戏。许静啜了一口咖啡,冰冷更萃出苦涩,她把杯子放下,看着杯底漾起一个小小漩涡,有点浑浊,同事们的声音在头顶汇聚成白噪音,她想,自己现在的平静和理性是否与昨夜的那一切有关?或许是的,这算什么?延迟抵达的贤者时间?那场春梦算是拯救的捷径还是沉沦的入口?这会成瘾吗?成瘾又能怎样呢?需要适时阻断还是干脆拥抱?又该和谁去谈论一下?和曹健吗?似乎张不开口。也许曹健也正困惑着与自己相同的困惑。其实,相较于这一切,现在,许静更想弄清的是另外两件事,第一,自己和曹健的关系到底如何变成了如今的样子;第二,昨夜春梦之中,曹健梦中的女人到底会是谁。
一切始于那个夜晚。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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