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祁连山(外一篇)/陈应松
(2022-04-14 15:41:26)过了达坂山,祁连山脉的群峰遥遥在望。在一个垭口的隧道前,看到一晃而过的路牌上写着:海拔3792.75米。这片天空突然布满了烟尘般腾起的浓云,乳白、灰白,山火一样暴烈地燃烧。苍凉劲美、沉郁庞然的山体越来越大,积雪越来越白,听到那被风云擦过的山峰吱吱作响的声音,峡谷在回响。残雪历历,在山沟间顽强地白着,不肯死去。但更多的水奔腾下山,去滋润大地上的生命和秩序,滋润河流、草原、森林、禽兽和人类,滋润他们的文化与习俗,滋润所有生命裹挟的欲望。
祁连山,万山之宗。在三百万年至七千万前的印度板块向欧亚板块俯冲,在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中隆起的这片高原上,诞生了昆仑山、祁连山、秦岭,造成了扭曲的、倾轧的、蹂躏的、悲愤的、经受过无数死亡和冰川时代的绞杀后,遗存的大地的奇观,出现了奔跑的动物和疯长的植物。生命的洪波涌动,高高抬起的石头,铁骨铮铮的山脉,大地伤口上凸起的累累痂痕。在祁连山脉,横亘一千公里的汹涌群峰,矗立着大雪山、托来山、托来南山、野马南山、疏勒南山、党河南山、土尔根达坂山、柴达木山、哈尔科山和宗务隆山。它的主峰叫岗则吾结,海拔5808米。在我们将去的路上,还有牛心山、卓尔山、冷龙岭、岗什卡雪山……我们将沿着大通河逆水而上……
祁连山是青海的北大门,是青海北部的天然生态屏障,通往西域的要道,丝绸之路的南线经过此处。这条古道上,无数的驼铃和无数的商旅,无数的征人和无数的掠贼,都曾目睹并感叹过这祁连的壮美。“祁连高耸势岧峣,积素凝花尚未消。”(郭登)岧峣,这两个字用得太妙了,我不知道诗人是指山势,还是指雪峰之美,或者是指云雾,它真的只是娴静和幽深吗?“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陈棐)仰望者的诗,是要拔高行程的奇险。“祁连不断雪峰绵,西行一路少炊烟。”(徐陵)这荒凉之美,抒发着南朝官员出使路上的漫长孤寂。
中国湿岛,中国湿地,都是赠给她的美誉。因祁连山阻断了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库姆斯格沙漠和柴达木戈壁的沆瀣一气,连成一片,而让中华大地上鸟语花香、青山绿水。祁连山,像一位伟大的母亲,替我们遮挡了所有风沙、痛苦和灾难。它庞大的冰川、充沛的雨水、众多的河流,是对一切生命的盛大恩泽,在古老的祁连山民歌中,它被称为“洒满乳汁的山川”。
牦牛点点,山顶上的积雪像一条壮丽的白色长城,沿着山脊蜿蜒而去,通向无边的苍穹。这就是祁连山脉积雪的奇景,它用雪线勾勒出漫长的、连续的山脊,将山与天空分开。如此高耸的雪线长城,在这个星球上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到达门源县的青石嘴镇,在这里小憩,即将进入中国最美的草原祁连山草原。门源被称为小江南,也是祁连山的一个大风口,常年大风劲吹。但因为美丽的河谷和草甸,这里成为一片不小的平原。祁连山已经完全呈现在我们眼前,更加壮观和巍峨。云彩团簇着向上卷动,与山峰缱绻相偎,大通河哗哗流淌的声响,代表着祁连山的活力。发源于祁连山的大通河,是湟水河的支流,而湟水又是黄河的支流。
到达一个叫羊肠子沟的地方,草原突然开阔无边,一览无余的祁连山脉被积雪完全覆盖,像是披着巨大的白色绒毡。云彩澎突,跃上苍穹,天之蓝是洪荒的蓝,没有任何注释的蓝,既羞怯也袒露的蓝,既空荡也丰厚的蓝,是白云的衬幕,是祁连山千古的眠床。更高峰上的雪,最后被白云所遮断和洇化,成为烟霭。“青海长云暗雪山”,这是王昌龄的诗句,青海有长云才使雪山暗淡邈远,“暗”是隐去,是渐渐消逝于眼际的白。可是在这个河谷,祁连山一下子明亮起来。被白云熏炙千万年的天空,在激越、散漫、悠闲和沉默中得以壮美的山脉,显示着自己的野旷与高洁。祁连山所备下的这片天空,风云激荡,坚硬沉默,光芒显赫,宛似巨型无垠的湛蓝美玉。
这里,白色火焰腾空的景象再次出现,云彩更加放肆。它们的下面,横陈在青藏高原的远古戈矛的列阵,旌旗飘扬的幻景,征战迸溅的热血,灼热的躯体,是祁连山脉的浩荡群像。悲风猎猎。寒燧狼烟。羌笛胡笳。黄沙归雁……这些刺痛天穹的山峰,卧在苍茫大地上的众神。铁青。白雪。冷隽的巨兽。被冰霜和积雪的暴力鞭笞的躯体,被时间摧折漫上来的苍苍白发……我无法形容这些群峰和群峰之上千年的积雪,我瞩望着这陌生的地质老人,其实它还非常年轻。
我躺在草地上,一只旱獭从地下钻出来,站着,扬起头看着我。山腰的云杉林带郁郁葱葱,十分盛大。云杉是青海的主要树种,可以攀上海拔四千米生长,除了雪松、云杉,还有塔松、华山松、祁连山圆柏、桦树……这里的植被极像天山深处的模样。而野生动物有雪豹、野牦牛、白唇鹿、马麝、马熊、野驴、荒漠猫、豺、盘羊、岩羊、雪鸡、蓝马鸡、天鹅……
开满了蓝色五星的邦锦梅朵(龙胆草)和金黄色的哈日嘎纳(金露梅)的草原,鹰在天空盘旋。我寻找着虫草,一无所获,但有人终于挖到了一根虫草。这里产冬虫夏草,十来元一条,会挖的,每天可以挖上两三百条,是当地藏民主要的收入来源。
太阳明亮如炬,照在静穆的祁连山脉断崖,一层一层的明亮,一片一片的灿烂。雪山摊晒在高原灼烈的太阳下,条状的白雪冲向山沟,有的山峰干干净净,好像摆脱了冰雪的纠缠,露出它亘古的肌理。这些山上的积雪,属于神话中的部族,不属于白云,也不属于山冈,只不过它们居住在这片祁连山脉之上,分割成无数个部落和个体,顽强地保持着白色的基因,让人们仰望。云影奔走,我追逐着一群羊,它们是小尾寒羊,像是粉嘟嘟的野蘑菇,开放在山谷中。噢,那么多盛开的紫杜鹃,这个季节最绚烂的花,太多太多,它是藏人煨桑的配料。大花,单瓣,香味刺鼻,又叫千里香。这千里遍布的香味,一直浪向远处蓝色或者白色的帐篷中,那里,有牧人的炊烟升起。从祁连山蓝色的血脉里渗出的溪河,让空气湿润,芳野蓊蓊。
我忽然看见公路边上有巨大的地名牌,上写:祁连山草原!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