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皇嘉树(中篇小说)/胡雪梅
(2020-12-09 14:57:57)
后皇嘉树
胡雪梅
是坐牢的命,所以只开花,不结果。有人说,这是一棵公树;有人说,是树想不开。六十多年的老橘树枝长叶大,只是隔五年十年,就有人挂枝丫上吊,刘善喜到白莲花监狱工作的第二年就碰上了。
那是春上,橘树正开花,满院芬芳,一个女囚犯吊在树丫上。善喜管理档案,给狱政科胡科长帮忙,拍照,做记录。女囚犯吊得直挺挺,眼珠子凸得像玻璃球,胡科长说:你眼睛睁得这么大,好像是哪个把你谋杀了。
不是谋杀,是自杀,她老得无法了。胡科长心中伤悲,为老囚犯出狱后的生活,他操心跑腿,只是小芝麻面子办不成事,最后只能委托善喜出面。善喜的丈夫名叫李国亮,国亮了不起,他是大洪山里考出来的大状元,毕业时,县政府用二十吨钢材将他换来,给县长当秘书,文质彬彬,前程远大。国亮这时已经成长起来,在白莲花镇当镇长,两通电话就搞掂了养老院。可惜,老囚犯没有等到这个好消息。
有人上吊寻死,老橘树就受到连累,监狱里再次掀起砍掉橘子树的讨论。好在一代代的监狱长考察之后传下话来:吊柜子门,吊床架子,吊门板门框,只要拿结实的带子缠住脖颈,哪里都可以吊死人,没有橘子树,还有杨树、柳树、榆钱树,就算把监狱砍得光溜溜,寸草不生,不是还有汤匙、筷子、钉子、卡子等等小物件,吞下去寻死么!
老橘树活了下来。那以后,善喜成为监狱里最可靠的人,帮人办户口,转学校,跑医院。全是国亮对她的好,有求必应。一天天的,善喜头上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不过,人到中年的善喜已经熬成了市长夫人。只是,才当上几年市长夫人,国亮就去世了。
国亮是在即将提拔当上市委书记时,一场车祸送了他的命。国亮死后,善喜慌了手脚,像从云端一脚踩空,掉进泥潭,整天恍恍惚惚,身子骨发软。头一百天,她不能见人,因为国亮死去的丰田车上,还有一个女人,善喜觉得丢尽了脸。那女人居然没有死,至今躺在医院,是医学上认定的植物人,若是千呼万唤地喊她,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可能会醒过来。因此,后来的一百天,善喜白天睡觉,夜里出门,溜去医院,在女人的病床前,喊她、摇她、问她。她想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要和国亮一起外出?他们是什么关系?她的国亮在人世的最后时刻,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善喜站在整座城市的风尖浪口。市长出车祸死了,百万人在揣测,这个变成植物人的女人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善喜不知道女人的名字,连交警大队也没有查到她的来处,好像她是天外来客。善喜摇她喊她时,叫的只是一个字:喂。
喂,睡得又死又沉,像埋在土里的半截朽木。国亮死后才七七四十九天,善喜已瘦得像根筷子,裤腿飘飘,衣服荡荡,脚在地上拖。每回从医院出来,善喜不敢天亮回家,怕在市政府的金凤凰小区,遇到市领导和领导的夫人们。见到他们,善喜就会皮痛、骨痛、脏腑痛,脚板心也痛,那是眼珠子挖的,还有唇齿间裂出来的气息,薄得像刀片,一寸寸拉开她的肚皮。国亮的市长位置早被人替下,夫人们都是夫人们,只有她变成前市长的遗孀。遗孀是什么?遗孀就是寡妇。人到中年成了寡妇已经塌了天,寡妇还拖着来历不明的植物女人,相当于又陷了地。出车祸的车,登记在善喜名下,“喂”的医疗费也得由善喜承担。善喜真是塌天、陷地、遭暴风雨、落黑雪、下钝刀子,日子完全垮台。
见不得人,善喜在家躲了半年,直到监狱政治部吴主任找她谈话,给她调换岗位。吴主任的食指叩着桌子说:禁闭室有两道门,你守外面那道门。善喜说:那道门从来没有人值守,可有可无,不如不要我上班。吴主任眼睛望着天:要不是吃空饷问题抓得紧,组织上就放你长假,把个人事情解决好。
吴主任过去跟善喜讲话,都是低眉顺眼的,如今没了市长丈夫,不值二两一钱,他就趾高气扬起来。善喜心里窝火,她个人没有事情,事情就是植物女人的事情,如果不是要给国亮一个清白,这女人的死活她不关心。善喜说:我家的国亮是清白的,别人不知道,监狱的哪届领导不知道吗?监狱对外的大小事情,哪一样不是我家国亮给你们办的?哪一样不是我要国亮给你们办的?要是国亮眼里心里没有我,我家国亮会给你们办!这么多年,没有办一千件也有五百件,你们还怀疑国亮的人品,你们是人么!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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