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短篇小说)/马金莲
(2020-12-09 14:21:09)
听
(回族)马金莲
苏序走出镇子的时候两手空空,可以说没带一针一线,赤条条地离开了。下一个去向是到县第一中学报到,她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头是她全部家当,身份证、毕业证、离婚证等一堆用以证明她前半辈子所走人生道路的纸和塑料。纸张做瓤儿,塑料封皮儿,皮儿保护着瓤儿,一副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模样。曾经她背着它们走进了小镇,和一个男人,以情投意合做借口,合谋办理了一张叫结婚证的本本。红色皮儿包着白纸瓤儿。然后她和那男人以这个本本做遮羞布,名正言顺地睡了五年。把彼此都睡腻了。然后她开始了半年时间的抗争,最后以净身出户做代价,把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换成了另外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红色和红色有什么区别吗?苏序远远打量着新的工作环境,看到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旗帜、墙绘、树木、花草和穿长裙的女教师们。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是苏序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灰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人走来,被分进镇中学教书,只不过那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的期待。现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办完手续,拿到教学任务,她脚步疲惫地走进了办公室。她想她应该得了厌语症。这是她为自己发明的一个病种——讨厌说话。像厌食症患者不爱吃饭一样,她现在不爱说哪怕一句多余的话,连嘴皮都懒得动一动。
才子热烈欢迎了苏序。苏序压制着内心的吃惊,好奇地打量这个自称冯老师而被所有同事喊作才子的中年男人。她真值得像他说的那样欢迎?他和自己是亲戚、同学?还是曾经认识?苏序看了半眼,就百分百确定这人她不认识,属于前半辈子从来不曾对过眼神的物种。苏序又多看了半眼。确定这个才子是个神经病。后来苏序看到才子以同样热烈的程度欢迎每一个新来的同事,苏序就明白才子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苏序也就放下了心里留存的一丝难解。就说嘛,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魅力,还没漂亮到一见面就让一个男人拍手欢迎。苏序和才子握了手。办公室是时下流行的大开间,里头塞满了小隔断。苏序的隔断和才子的紧挨。和才子握手,不是苏序想要的,是他主动伸过手来了,苏序想冷淡处理,装作没看到,或者干脆告诉他自己不擅长握手。但她实在懒得劳动唇舌,就把手懒洋洋伸了过去。办公室除了才子一个雄性,剩下的都和苏序一样,清一色女教师。女同事们目光灼灼,打量着苏序。苏序懒得跟她们开口,就装羞怯,眉眼上挂出一个淡笑,弱弱地点了一圈头,算是跟全体都打了招呼。
苏序冷的名声第一天就被定格下来。后来的日子苏序懒得去改,也就一直把冷锅背了下来。冷苏序以勤勤恳恳与人无争的状态适应了新的工作、融入了新的环境。除了上课去教室,就是回来改作业,工作单调清苦,节奏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她跟才子聊起了婚姻和家庭,算是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他们的交谈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交谈,基本上是才子在诉说,苏序是听众。除了正常讲课必须开口说话之外,苏序几乎不说多余的话。才子说,苏序就点头。刚开始她点头,是出于礼貌。中间继续点头,是告诉他,自己在听,你继续絮叨吧。她懒得打断。后来她还能听,是因为不知不觉当中吧,才子这啰啰唆唆拖泥带水的倾诉,被她听进去了。大家已经适应了苏序的寡言。也早适应了才子的啰唆。才子诉说的时候,女同事们对他和他的故事没兴趣,早几年他闹离婚的时候,他们就听过八百遍了,早没味道了。她们好奇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苏序居然能云淡风轻地听下去。要知道才子的诉说可是有他自己的独有风格的。那是能把人折磨到想吐的风格。一般人受不了。核心就是他和一个女子的一段婚恋,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步入婚姻,如何孕育出爱的结晶,现如今又如何互相深度厌弃,恨不得对方从地球上蒸发。为什么不离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好离好散吗——这句话早在几年前就有女教师替今日的听众苏序问过了。不止一个女教师问过大意一样的问题。才子的回答千篇一律,从来都没有新意。为了儿子呀,男孩不能没有亲爸啊。答完他就一脸愁苦,五官像被人揉皱的抹布,苦兮兮挤成一团。谁还好意思再追问。再问下去,于心何忍。你会担心把他逼哭。现在儿子长大了,上高中了。个子比他爸还高大。早就到了离开亲爸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年纪。现在才子还好意思拿这样的理由作借口?女同事们等着听苏序替她们问。可苏序不问。苏序始终都不问。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静静地倾听才子的婚姻故事,而始终不吭声的听众。
生活正常下来以后,苏序开始出去相亲。没人知道第一个相亲对象就是才子介绍的。苏序单身,并且离过一次的背景,只有才子知道。不是苏序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自说自话,一边倾诉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一边对比推测出来的。才子其实不笨,也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发泄,丝毫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他有时候挺善解人意的。他说爱情是有的,世界上真有爱情,真正的爱情。尽管那么多人都在嚷嚷说爱情死了,我们的时代没有真正的爱情。你说有吗?苏序你相信有真爱吗?问完他定定地望着苏序看。好像他刚刚长大,还没有从清纯如水的男孩变成藏污纳垢十恶不赦的男人。男孩对世界充满期待,他坚信人间有美好存在。苏序点了点头。她懒得张嘴。她也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有了不忍心。才子一开始跟苏序诉苦,是他主动提起来的。他说,苏序啊,结婚了吗?婚姻,可真叫人说不清楚啊。有时候太难了。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难,你们姑娘家,比我们男人难多了。他这些话其实也没什么内涵,也没水平。像个妇女委员会主任在极力讨好他管理的妇女们。女同事们听得撇嘴。又是那一套。又来了。没人有兴趣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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