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短篇小说)/方如
(2020-11-12 09:32:21)
通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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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一九九二年,我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就在那年一月,春节前,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陈三,还有他的同伙,成功逃离了我们的小镇。
逃离方式,经后来赶到现场的警察观察雪地上的脚印推测,再由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各自奉献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汇总,风似的,在我们那不足五万人的小镇一通横扫,“火车道,灭门后,他们全奔了火车道!”——那两天,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在如此高呼,或低语。
扫兴的是,我们家里,却没人跟我讨论这事儿。
尽管我父亲正是一名警察,尽管那案子最关键的一名受害人吴大伟,就是我同班同学,事发前不久,我们还在一起玩“警察抓小偷”。
此刻,陷落到暌隔已久的故乡山林之间,年少时的记忆,终于又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傍晚,福利科后院,暮色四合,霰雪如雾,终于轮到做警察的我,兴奋得连喊带叫、上窜下跳,小偷一个个被我抓获,独不见大伟。我东张西望、来回瞎跑,凛冽的西北风夹杂着阵阵积雪,呼呼呼不断地从我早冻木了的耳旁掠过,不觉间,早已离了众人,跑出游戏区外。可恰在此时,借着院墙外刚刚亮起的路灯,影影绰绰地,我看见单薄瘦弱的大伟正撅着屁股,从假山后面倒退着爬出来。只可惜不是让我逮到,而是被他姐姐喊出来的。“玩赖!玩赖!咱说好了咱就在那边儿藏!”我怒吼着跑去,试图赶在他姐之前扯住他,却遭至他姐恶狠狠一记白眼,“藏什么藏啊,李硕,难道你不用回家吃饭?”他姐高我们两年,大队长,课间操时,常牛烘烘站到领操台上去发表演讲,尖锐刺耳的假嗓门,没了话筒也照样气势不减。我收声不语,梗脖子立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他们慢吞吞走远。大伟看上去也不开心,没走几步,便昂首挺胸,端起膀子跑他姐前面横晃开了,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兀自在身后一耸一耸地上上下下颠着。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姐弟。
我家就住他家对门,也一楼,虽没姐姐喊,但爸妈严厉,到点不回家的后果我担负不起,更何况不久天又落了雪,便也很快回了家。然后,半小时没到,他家就出了事。
房门大敞,进进出出哪儿都是人,都在说话,走廊里高高低低的回声越来越响。我爸值班不在,我妈开始死活不让开门,等允许开,黄花菜都凉了,警察封了门,谁都不让靠前。挤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我鸭子似的把脖子生拉硬拽,却仅看到他家客厅那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还有站着不少人的楼道里,那一道子一道子的,黑黑的血。
那当然全是大伟的血。据传,陈三及同伙去大伟家敲门,大伟给开的,直接被陈三用一把改装过的凿子凿在后脑勺上,倒于客厅。他母亲死在厨房,水龙头还哗哗淌着水,手上握了条油腻腻的抹布。姐姐则趴在书桌上死去,一本没写几页的寒假作业,被血水浸透、粘连,撕扯不开。事后有人传,说那其实是大伟的作业。于是,家门被敲响前,里间屋里,大伟被迫接受姐姐检查作业,被尖嗓子吱哇猛训,忽听门响,如闻天籁,喜出望外飞奔赴死的情形,便仿佛真正在我眼前发生过一般,好些天,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伟命大,没死,非但没死,还报了案。往事经年,即便今天有人说起那案子,大伟都是绝对主角,无人不夸他有脑瓜儿、够胆量。传说中当晚被重伤在地的大伟,甫一醒来,顶着满脑袋血,直接扯开门,就跑上了三楼,三楼是我们班杨明的家。杨明他爸是我们林业局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有枪,在杨明唾沫星子横飞的描述中,他爸当晚表现相当神勇,一边指挥他妈打电话报警,一边径自奔里屋,取出枪,袖于手上,折返客厅,还顺手拎上把铁质折叠椅,方噌噌噌一路小跑下楼。
此刻回想,我少不得感喟。自己当年的确太小,不懂事,当年我爸不过就是个民警,之前最辉煌业绩是,能熟记所在辖区居民的基本信息,全局第一。虽荣获年终奖,却连枪都没资格摸。当晚我爸虽跟杨明他爸脚前脚后赶到现场,但据杨明吹,他爸一下楼,直接把满腔怒火全撒到了我爸头上,伸出手直直点到我爸鼻尖儿上,劈头盖脸、破口大骂:“李胜利,你他妈的脑袋让驴踢了?明知是在一楼,咋不去堵窗户!”
凶手早砸窗户跑了。
我们那儿冷,有记载的极端最低气温据说曾达到过零下52.3度。每年国庆一过,家家户户准备过冬,必不可缺的项目就包括用塑料布把所有窗户钉死,针眼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那儿的窗户都那么死死封着,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生于斯,长于斯,一辈子受困于斯,我爸正因如此,才会忘掉窗户当然也可以成为通道,这一基本常识的吧?
痛定思痛,一连三天我爸都没着家,冒着当晚铺天盖地的大雪,和他的同事们分析、追踪残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最后断定,至少两名以上凶犯,分头逃的,但各自绕来绕去,貌似后来全跑向了火车道。追逃工作随即展开,我爸主动提出要戴罪立功,当晚便随同三名刑警一起,驾驶一辆212吉普车,雪夜疾驰,去追赶20点45分驶离过我们小镇的K501次普快列车。
没错儿,火车道对我们这些坐落在大兴安岭高寒密林中的小镇意义非常。尽管从小我们就不断接受教育,知道自己生长的这片冻土,三十年前还千古蛮荒、人迹罕至。解放后,国家欣欣向荣,各项建设都急需木材,五六十年代,曾先后两次组织林业干部职工向这片山林进军,均被严寒逼出。直至1964年,多亏会同八万铁道兵官兵搞会战,进山铺路、搭桥、修铁道,人才终于在这片原始林地站住脚,战天斗地成功,胜利安营扎寨,继而展开各项生产建设。而对我来说,记忆中真正对火车道刮目相看,还是源于陈三那案子,源于那段时间到处都能听到的:“想活着离开咱这儿,火车道,那就是唯一的道儿!要不咋整?钻林子?还不得迷山?不冻死,也得让熊瞎子舔喽……”诸如此类的说法,混杂着活生生的,就发生在我身旁的恐怖灭门案一起,比从小到大我接受到的任何训话、讲演、英雄事迹教育,都令我印象深刻。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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